沈谈风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跟着皮青云来到一座巍峨高山下,那山翠峰如簇、云蒸霞蔚,又有仙鹤啼鸣恍若天外来音,实乃人间罕见之景。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一道透明屏障,皮青云视若无睹地穿行而过,沈谈风着急跟上他,伸手触碰,却有金光一闪,被电流击中的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整个人竟被弹出两三步去。
“皮师傅?皮师傅!”
沈谈风甩甩手臂,高声呼喊埋头前行的皮青云。
老道士充耳不闻,他的身形逐渐消失在弥漫的山雾之间。沈谈风无力地扶着岩壁原地坐下,仰头望天。
眼前忽地出现一个女孩儿的脸,她一会哭一会笑,五官却十分模糊。
天渐渐黑了,鹤唳化为鸟哭猿啼,头顶青松将暗沉的天色撕了个琐碎,他心底有端生出些惊惧的情绪来。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地动山摇丘峦崩摧,数不尽的碎石自山顶滚滚而落,声势浩大地朝他压来,双脚却被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梦还未醒,天旋地转之间,耳畔传来了皮青云的大吼。
眼前一片白,他似是躺在地上,地表粗糙,挣扎着翻身之际,周围空间又开始扭曲、塌陷,沈谈风被迫猛地拿脑袋砸地,却无痛感。
待到终于看见了画面,听觉却陡然消失,相当诡异地,人物头上竟然弹出了一条条字幕。
只见皮青云面色赤红,张大了嘴道:“此子断不可留!”
沈谈风嘴角一抽,发觉自己身前横亘着一道约莫二十厘米宽的裂缝,裂缝后头连接着一圈石砌的矮墙,正对着他的地方空开一道口子,不出所料应当是个阵法。再往阵中看去,只见一团人形黑雾飘飘荡荡,正与皮老道你来我往,金光紫光错综复杂,打得那叫一个有来有回。
——原是皮青云执意要将明烛送去投胎。
正当沈谈风判断形势之时,皮青云倏而从身后掏出一个铃铛,铃音的拟声词顷刻挤占了大半个空间,丁零当啷,明烛的气焰迅速矮下一头,他摇摇晃晃地化成人形,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着冒出血雾来。
再观皮青云,此刻他竖着几根白毛的脑壳上竟源源不断地闪烁着“桀桀桀”的弹幕。
可沈谈风却没工夫发笑了。梦是潜意识的投射,梦中所为亦不受理性与逻辑控制,见此情形,他只觉得心中钝痛恐慌,于是全然听凭自己的本能,扒着那道裂缝就要往阵中爬。
可他似有千斤重担压身,朝前挪动不过几步便汗泪聚下,双手血肉模糊。
总算翻越了那道说宽不宽的缝,明烛的身影越来越虚幻,近乎透明,他忽然扭头朝沈谈风投来一道目光,眼含悲戚。
明烛口中喃喃有词,唇形模糊,沈谈风看不清,而那搞笑的弹幕却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失了灵。
沈谈风的恐惧已然到达了顶峰,他大声哭喊着“不要”,整个空间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皮青云头顶上的“桀桀桀”仍在不断闪烁。
他浑身是血地扑到那阵中,明烛却连最后一点影子也不见了,黑暗铺天盖地。
眼角的泪濡湿了枕头。
沈谈风茫然睁开双眼。
他抬手附上自己胸膛,心脏跳得厉害。
翻身下床,随手开了房间柜台上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带着微甜的冰水灌入喉间,凌乱的心跳这才平复些许。
这是明烛消失的第五个星期,也是他再到南省的第二天。
一个多月前,明烛毫无任何征兆地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在沈谈风生活中出现过一般,之前种种似乎真是他的幻觉。
起初沈谈风只觉得松了口气,他在年后恢复了工作,又联系了皮青云说明情况,老道士问他给他的那串桃木珠子有没有发黑,沈谈风这才想起来他一早就把这珠子放到保险柜里去了,于是拿出来查看,并无任何异常。
皮青云给出的答案是它大概率已经顺利投胎,既然对他没甚影响,这件事就算翻篇,并且一码归一码地收了他五千,当做消灾钱。
直到某天下班驱车回家的路上,沈谈风莫名其妙撞到了路边的树,所幸无人伤亡,只是车子蹭掉一层,他这才察觉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
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时常魂不守舍。
再后来,他时不时能梦到明烛,与过去被入梦的场景截然不同,明烛一直是人形,他通常坐在那面波光粼粼的镜子前,神情木然,并不言语,仿佛一个无魂的提线木偶,华丽而衰颓。
他曾经虽为已死之身,那张苍白的面容却始终鲜妍生动。
沈谈风想同他说话,凑近了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而明烛更像是看不见他,一坐就是一夜,直到晨光熹微,五彩斑斓的光点倒豆子似的掉进这方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