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简短的一月。
陈华荣在很普通的一天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说:“我要去东城。”
这样郑重的语气,就是不只过个假期的意思。更何况陈长见从来没有主动提过。
而当接到电话时,陈华荣本来张了口很想调侃几句,却说不出口。
很像一棵树,宁可风吹雨打从不挪窝。会发什么事?有一天它被连根拔起。
陈华荣难得正经了一次:“只要你愿意回来,家就一直在。”
他说完有点别扭,亏欠与无奈让眼睛泛酸,胡乱揉把脸,正想说那就这样。
陈长见却在对面淡淡道:“死老爹,说话就像放屁。”
虽然是住了好几十年的屋,但在爷爷走了之后,家里的杂物被陈华荣逼着清除不少。加上之前租房也进一步打扫过,最后陈长见几乎只用搬走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
他托了何老头帮忙,余下的钱全打到何老头卡上,并让他传话,房子会在寒假结束时租给其他人。
把行李提出巷子口的时候,他没碰见何奶奶。快到新年,老人家一向要回老家一趟。
陈长见最后还是留了一张纸条,塞进了便利店的门缝里。
——我走了,谢谢照顾。
大伯来帮忙搬家的时候,陈宛也来了。
她跟在后面,提个小包喘气:“陈长见,走了就别回来。”
“跟你哥乱说什么呢?”
平时很嫌弃她哥,临了真走的时候,陈宛还真有点不舍。
“哎——开玩笑的。”她长吁短叹,“以后就没人帮我藏手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走了,我学姐初三也转学。我们学校怎么全是年级前几转学啊。”
办转学手续的时候南远中学极力挽留,给出各种待遇也没能留住陈长见。
整体上,陈长见知道自己是个幸福的人,他周围环绕着许多人。从远中走的时候范海还流了眼泪,欢姐什么也没说,抱了他一下。
陈华荣难得找出空闲接陈长见过去。他知道陈长见看着乖,在别人面前事事周全,论谁都夸懂事。在陈华荣还是爱和他拌嘴,被早熟埋掉的叛逆都用在三言两语上,能怼得他无故犯心脏病。
但在看见他整个人抽骨削皮般无力,陈华荣心里也难受。
所幸陈长见转过去的新学校寒假只有一个星期。知道这个消息陈长见感觉特别好。
陈华荣给他说了这边的教学模式不比南远,他的成绩到这边学校都会收。但若说南远是慢吞吞地拉货车,那这边就是坐火箭。
新学校待了一个星期,饭桌上陈华荣伺机挑了个话头:“新学校怎样?”
“还行。”陈长见一如既往想快点结束话题。
风风剪了个西瓜头,圆噔噔的脑袋下一对大眼睛使劲瞅他。陈长见瞄过去他又迅速埋头,生怕被瞧见。
那个星期陈长见不知白天黑夜。之前打工省钱,还有卖资料笔记,还有陈华荣给的生活费,最后留了一大笔钱在兜里。
他拿着那笔钱把东城的艺术展逛了个遍。明知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逛,可陈长见就是停不下来。
他不再思考东城与南远的不同,只是一股脑地将陌生的东西往身体里填充。
风风放寒假待在家里也无聊,每次见他出门都会跟到门口,在陈长见转身时又立刻跑到妈妈后面躲着。
一开始风风还很排斥他,说什么这个哥哥都会和气地答应,渐渐地放下了防备。
餐桌上又安静了一会,风风打破了寂静:“哥哥有新朋友了吗?”
两个大人交望一眼。陈长见没忍住笑了笑。
风风煞有介事:“如果没有朋友我可以陪陪你。”
“你这孩子。”
一句说笑,饭桌就这样活络起来。
小孩子得了正向反馈总爱继续表现,风风歪着脑袋思索了会问:“哥哥之前为什么不高兴。”
陈长见伸出的筷子滞了一下。陈华荣佯装严肃:“小心点啊,别乱说话。你哥哥才不告诉你这些。”
郭阿姨立刻给他夹菜:“多吃点,别晚上饿了又想吃零食。”
陈长见把他们的动作瞧在眼里。这才发觉他们还在为自己谨慎。他想了想,道:“因为失恋。”
这下是三个人的声音:“啊?”
陈长见抬头看着风风:“就是很好的朋友分开了。”
“那去找回来啊,我只要和朋友道歉就能和好了。”
郭阿姨道:“哥哥有自己的事,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
陈华荣谨慎的同时又觉得稀奇,拐弯抹角道:“什么样的女孩,我儿子这么优秀还追不着啊?没事,没了再找一个。”
陈长见夹了菜给他:“是男生。”
那个晚上陈华荣敲响了陈长见的门。陈长见开了门头也没回,一心钻在自己的练习题里。
“你成熟了。”
房间安静半秒,陈长见被敲了一记。陈华荣道:“再用这个语气和你老子说话试试?”
陈长见耳机摘了一半,笑着揉了揉头顶:“我想说你刚才没在那发气,牛了不少。以前你和我妈吵架的样子我现在都记得。”
陈华荣年轻的时候,一点不如意都可以点爆他这颗不定时的炸弹。后来在岁与月的磨练中,他逐渐被磨成了一个圆,遇到坡遇到坎都咕噜噜地滚过去。
陈长见那时小,后来在他爸日复一日的沉默中,他逐渐知道他有许多苦衷。因此也没有埋怨的意思。
“你怎么不记点好的。以前你生病,我和你妈凌晨扛着你顶雨跑医院呢?这不是相爱过的证据吗?”
陈长见无所谓道:“记坏不记好,人才能有进步。”
陈华荣没好气:“臭小子。马上也要准备高考了,好好想想以后干什么。”
陈长见抽回脑袋,笔敲着桌面。他没想通,转过头问:“你怎么不和我撕破脸皮?”
“什么?”陈华荣自然知道他指什么。
阅人无数,善于权衡利弊的他也露出了罕见的无措。
陈长见顿住,记忆冒了个头就被强压下去,道:“之前看到过。”
陈华荣一时失语。
陈长见一直在等人问。他想过,无论是谁,问他就答。
就像等着在千疮百孔的心上继续捅刺。
谁都好,谁都可以扎他。可偏偏没有。
“我能怎么办?按着你脑袋让你喜欢女生?”
陈长见沉默不言。陈华荣揉了揉太阳穴:“虽然说是个家长肯定都不喜欢孩子是同性恋。但最主要是因为当你在这个社会上变成少数的时候,你就会吃更多苦头。”
“要是你本来就很苦了,我再揪着你,有用吗?”
陈长见盯他老爸,慢慢勾起嘴角,想到其他事又放了下去。
陈华荣做事自成一套逻辑,而且执拗不吝,当初他妈妈就是无法接受这一点才离开了他。
陈长见想过和陈华荣会怎样看待这件事,也不止一次试探过其他人的想法。他发现能接受的始终都是少数,而他凭什么那么好运?他没抱希望,他也习惯了万事艰难。
他不知道的是,陈华荣最大的转变是陈钦和的去世。
还没来得及准备好为病痛的折磨,就飞来横祸。
当时陈华荣正在洽谈一个重要的业务。想着把陈钦和和陈长见都接到这边来照顾。手续还没来得及办理一切就已经结束。
那时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落了泪,他胡乱擦干净,安慰陈长见说:“爷爷不用再受折磨了。”
事实上陈华荣在想,陈钦和连受折磨的机会也没有。
他话语温和:“我只希望你开心。”
痛不打一处来。陈长见垂下眼帘:“你开明。”
陈华荣调笑道:“那有没有转机的可能?”
“没有。”陈长见又关上心灵之窗,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