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因为没有必要再藏了,竹山被允许在无名殿中行走,但不允许离开无名殿。
无论前一天偏殿中传出的是何等悲惨凄厉的哀嚎,第二天众人见到的竹先生依旧还是那副温润如玉、君子如竹的模样。
但凡与竹山打了交道的人,都很难相信这样端正的君子会是魔修。在大家的固有印象里,魔修应该都是丧心病狂歇斯底里的,至少也应该是阴郁狠毒的。
殿主都比竹先生看起来更像魔修一点。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殿主的李微言不是什么靠谱德行,底下的仙侍们多多少少也受影响,不像别处那般对凡人和魔修有着那么深刻的歧视和憎恶,因此对待竹山也大多是平常心。
殿主就是在前殿养一只巨大的蛞蝓,大家也不会觉得太过惊讶。相比起来,养一个活人实在正常太多。
竹山自从到了前殿后就似乎总是忙忙碌碌。或是准备茶点,又或者去修剪殿中的绿植,还会顺手将误入无名殿的小动物放回去。
他几乎不需要做任何心理建设,就能平静地接受李微言时常在无名殿发疯这件事。
『这样不也挺可爱吗?』他笑着说。
尤不凡觉得竹山看待李微言时,有着跟万里不相上下的盲目。
李微言清醒时发疯,酒醉时也发疯。面对外人发疯,面对自己人也发疯。大家拿殿主没什么办法,偏偏竹山就能轻易地安抚住她,因此几乎被全殿上下视为救世主。
李微言要烈酒喝,要胡闹时,仙侍们只需要笑着说一声:“竹先生吩咐过不可以。”就能让她哑火。
无名殿因为有了这么一位竹先生,多了许多烟火气,大家的精神状态也稳定了许多。
厨房的炊烟日日升起,许多没有尝过人间食物的小仙也蹭了几口人间吃食,有的觉得很好吃,有的则不太明白酸甜苦辣咸随机组合有什么区别。
虽然不都能理解人间食物好在何处,但大家在『竹先生是个大好人』这一观点上已经达成了共识。
因此每隔几天,轮到送蜃龙骨髓这个差事的时候,大多都互相推脱。
这活推脱到最后,司务官白泽不得不赶在既定时间之前,自己亲自端着蜃龙骨髓过去,因此有幸亲眼见到殿主拽着锁链,粗暴地压制着已经痛苦到咯血的竹山的场面。
在殿内亲眼所见的惨相,远比在殿外听见的哀嚎要冲击得多。
白泽对竹山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她清楚地知道,无论他外表看起来有多像一位君子,他也始终是个食人饮血的魔修。
即便他连饮血时,都依然保持着君子仪态,白泽也并不觉得他是一位真君子。真君子岂会入魔修,食人血,哪怕缘由是为了活命。
而殿主虽然状似疯癫,但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真君子。白泽知道殿主早年间融过一颗天魔内丹,她那时也是为了活命,但她却从未向魔低头。
而且即便是入魔了,脑子里也只有斩妖除魔这一件事。
天界诸神都说赤霄天君杂念重,但在白泽看来,自家殿主看似杂念纷扰,实际上却是一位世所罕见的道心不移的正神。
大多数的神仙,平日里看起来确实是神仙模样,但若真入了魔,都各有各的疯法,各有各的执念。而殿主无论身处何道之中,都不改其心其行,正是因此,长戎上神才会在知道她有入魔可能的情况依旧信任她。
而这位竹先生的执念是什么?
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但白泽亲眼见到殿中景象之后,便明白了。
寻常人在经历了几次这样可怕的折磨之后,无论心中如何想,都一定会对施刑人产生条件反射的恐惧。
绝不可能今日受刑,明日就恢复如常。
他会在这非人的折磨后表现出的十分异常的平静,就是因为他入了魔的执念。
而他的执念,就是殿主。
只是……他凭着执念撑过了一次又一次折磨,可殿主每次又作何感受呢?
在共同梳理文卷工作时,白泽忍不住问尤不凡,她印象中的竹山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仁心仁术的大夫,很有教养的世家公子,连司长……殿主都觉得道德礼仪无可挑剔的完人。我起初甚至都很难相信他入魔了。不过细想起来,倒也不是非常意外。”
“怎么讲?”
“当年,竹先生就想要得长生,想与殿主长相守,甚至因此和殿主大吵了一架。后来他与殿主相识的每一世,都有这样那样的遗憾,最后生了执念入魔,倒并不奇怪。”
尤不凡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感慨。“要是竹先生遇到的是九襄神女,说不准,还真能长相厮守呢”
白泽不可置否。
一日,李微言坐在一条长椅上,似乎是在打盹,但枯坐了一天也没有任何动静,竹山做了点心也叫不醒她,众人以为殿主是入定了,便没做打扰。
第二日,她还坐在那,歪着脑袋,颈后长出了树木的枝桠,清晨时还只是个小树杈,晌午时就已经抽枝散叶了。这下仙侍们有些惊慌了,赶紧跑去通知司务官。
白泽围着她转了一圈,摸不准自家上神又生出了什么奇思妙想,便安抚众人,先放着不管,明日应当就会恢复如常了。
竹山仍有些担忧,便守在了她身边。
第三日,李微言后颈的枝桠已经长成了一棵一人高的树,树枝和树叶像是活着的一般还在不断抽芽生长,而根系从她的脚下蔓延出来,将周围的白玉砖挤开,抓入了地底。
李微言仍然闭着眼睛,面色如常,像是睡着了一般。
没人敢动那些树枝树叶,连白泽也没有见过这种阵仗,连忙跑回去翻书,翻遍了上古典籍,找到了些上古神明以身化做山川河流,亦或者佛陀化身为树的记载。
虽然没有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但好歹能安抚下众人说这可能是悟道的另一种形式。
万里落在枝头,理了理翅膀。
“大人好厉害啊还可以变成树。”
第四日,李微言身上的树已经有两人高了,碧绿的叶子叶脉之中隐隐流动着金色。主干也已经变得相当粗壮,树干的部分逐渐覆在了李微言身上,她的皮肤也不像昨日那般鲜活了,失去了血色。
按理说今天又是需要饮蜃龙骨髓的时候了,但李微言这副样子,殿中又没有其他人敢越俎代庖。尤不凡提议可以暂且搁置,待李微言醒来之后再说。
但竹山却自己带着蜃龙骨髓,走进偏殿,关上了门。
尤不凡最后进去的时候,偏殿里几乎一切能砸的东西都已经支离破碎了,没有李微言守着的竹山,头破血流地缩在角落里昏厥了过去。
他一醒来,就又踉跄着跑去院中查看李微言的情况。
第五日,树干完全将李微言覆在其中,只还留有半颗脑袋还在外,以及树干中隐约的人形。这时候李微言露出的皮肤几乎已经接近木色,似乎像是百年前就已经在这棵树中一般。
仅仅五日,这棵树就已经长成了百年老树的姿态,粗健的树干支撑着茂盛的树冠,将这院中的一隅据为己有。树干的裂隙中似乎有着金色的纹路,并不明显,却像是人的血脉一般流动着。
它的枝杈分布较为均衡,个子高些踮脚就能够到偏低的枝桠,而高处的只有万里能飞上去。
清晨时,枝头生出了浅粉色的花苞。随着太阳的升起,花苞的颜色越发浓郁,待到正午时,已经几乎是接近鲜红色了。
第六日,花开了,是极为鲜艳的红色,艳得几乎像是要烧起来似的。花朵形态不似这世间任何一种花,花瓣鲜红交叠着,就好像真的是烧起来的花一样,白泽甚至一时都找不到能够称呼它的名字。
“赤霄花,赤霄树,如何?”尤不凡摸着下巴,抬头看着这满树的火红。
名字简单粗暴但很合理。
赤霄树的枝头不知何时被挂上了一根红绳,万里落在那根树枝上,好奇地扯了扯红绳,红绳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