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凌长风敬完了香火,李微言就旁若无人地走到供奉箱前,蹲下来,撸起袖子就伸手进箱里掏钱。
“诶!内姑娘!干什么呢你!”庙祝抓着扫把上前来阻止,而姑娘身边的魁梧武夫先一步挡在他面,腰间宝剑半出剑鞘,寒芒闪到庙祝眼前,吓得他一哆嗦。
李微言随便抓了几枚铜钱,又从袖中取出刚刚写的那张符纸摆在案上。几枚铜钱掷在符纸上,三正一反,三枚正钱上闪过金色纹路。
李微言拿起那枚反的,随后将剩下三枚叠进纸中,又塞回了箱里。
她随意地掷着铜钱玩,目光又落到桌上贡盘里的新鲜果子,随手拿起一个,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就又抓了一个丢给万里。
李微言一边啃着果子一边走到敢怒不敢言的庙祝面前,万里掐着腰问道:“你就是这里的庙祝?”
“是……是。”庙祝眼睛总瞟着凌长风腰间的宝剑,生怕那玩意又出鞘。
“果子不错,对了,跟你们县老爷说一声,让他们接下来几天最好多积点德,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过。”
说完,三个人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了庙门,凌长风才问道:“夫人拿一枚铜钱干什么?”
李微言摇了摇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
“大人说,这代表收受了供奉。受了江林百姓这么多香火,我这个做神仙的就帮忙保佑保佑,让那作威作福的县官小吏吃些苦头。符纸塞进供奉箱里,就借了玄钧广明天君的神格了。”
神格与李微言本身不是一体的,而是一种抽象的、不具化的存在,拜神与请神,本质上也只是请这神格概念,而不是神本人。
上次在归云山,万里请神,李微言之所以能够上身,是因为距离请神者极近,又刻意应声,但是上身之后依然不能随心所欲,一旦开口便是言出法随。
“您……真的收得到香火?”凌长风有些犹疑。
李微言点了点头。
他突然一副了然模样,转身回庙里又上了一把香,庙祝吓得半死,连他放在案上的碎银都不敢拿。
三人一路行至江林县界碑处,却早已有马车静候。胡七立在马车旁,脸上还是那副常年不变的笑容,身旁还跟着一个水灵的小姑娘,有些怯懦又好奇地看着不远处的三人。
待三人走近,胡七拱手行礼。“见过上君。”
李微言颔首。
“二娘子的消息真是好生灵通。”万里传话道。
消息从江林传到二娘子那,可比传到县衙老爷那快多了。
胡七微微笑着:“上君谬赞,若是没有这点本事,怎么能在江南立足呢。小人已为上君备好了车马盘缠,请。”
凌长风扶着李微言上车,余光瞥见胡七身边那个小姑娘,总觉得似曾相识。那小姑娘的眼神中似乎也有些疑惑和不确定。
待上车坐定,凌长风自言自语地疑问了一声,李微言才笑着回道:『你忘了?我还送过她一盏兔儿灯。』
他这才恍然大悟。
“大人,我们去哪啊?”万里抓起马绳,他对于再次上路这件事没什么反感,能到处看不同的地方可比呆在一个地方有趣多了。
李微言低着头,思索片刻。如今既已上路,就顺便去寻些能治魂伤的药材。『往北。』
她并未出声,也没有做手语,但万里听得见,就像李微言不用看唇语也听得见他说话一样。“好,那就往北,马车诊所重新开张咯。”
马车出发,胡七仍很恭敬地躬着身子,直到他们走远。
李微言其实挺不喜欢他这么毕恭毕敬礼节周全的,当墨微君的这两百年,她总是跟他说不必这么拘谨,但他始终是这样。
三人一路朝北,一直到入夜才停车。李微言估算了下车程,这个距离就是江林县令下通缉令都下不过来。
只是夜色已深,周围又没有驿站村镇,便就地扎营。凌长风取出药草点熏,又撒了些雄黄,从附近劈了些柴火点燃,这才放心地把李微言接下车。
胡七准备的马车比之前他们租的好上太多,坐着十分舒适,外表看起来又很简朴,不容易被当成打劫的目标——不过世道乱了,总归还是有些风险。
深夜的树林里算不上安静,不知什么种类的虫子一直嘤嘤叫唤着。李微言听不见,她的世界一直都是安静无声的,所以并不觉得烦扰。
只是这样听不见、又闻不到的日子始终有些过于寡淡了,就像吃面不放盐不放油,哦对,她本来尝不出味道,所以实际上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现在入了夜,就连眼睛都不是很好用了,若不是那堆篝火还散发着温暖的黄光,李微言几乎要觉得自己真的五感尽失了。
篝火的光不足以让李微言弱视的眼睛看清除了火光之外的东西,她贴近了凌长风一些,握住他的手。
温度和触感是她现在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东西。
她想起长戎送她的那一小块元神,便取出盒子,犹豫了很久。
这礼物她要是用了,就欠了长戎一个大人情,这可不好还……但转念又想,自己给长戎卖命那么多年,捱了那么多罚,还救过他几次,也算……人情还人情了吧。
她将那看起来像是小颗宝珠一样的元神拿了出来,原地结阵,盘坐调息,随后一口吞了下去。
万里很自觉地拔刀护法,他是半妖,自然晓得这么纯粹的灵力有何等的诱惑力。别说是野外那些精怪,这玩意就是拿到苍墟山狐家面前,他们也不一定能抵得过诱惑。
凌长风也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不同,旋即拔出灵钧剑,与万里一前一后地护着李微言。
元神一入腹中,李微言便觉得浑身都像烧起来似的,就好像烈火顺着血管烧进了五脏六腑,下一刻就会从七窍中喷涌出来似的,耳边则响起了剧烈的耳鸣。李微言急忙运气调息,憋着一口血没喷出来。
毕竟是天界第一上将的元神,哪怕只是这么一小片,至纯至刚的神力,对于她如今这副临时造的残缺之躯来说也超载了,更何况她自己的元神里还杂着些魔气,若是不小心,怕是会爆体而亡。
如她所料,至纯的神力稍一接触到魔气,就在破碎的识海撕扯碰撞得不可开交,李微言即便竭尽全力压制,也还是硬生生吐了一大口血。本来就很残缺的灵脉,被冲击得更加飘摇欲坠。
这感觉就好像长戎亲自下来揍她似的。
烈火灼心,每分每秒都难捱至极,激荡的灵力在这副脆弱的躯壳里横冲直撞,四肢百骸都似乎肿胀得要炸开似的。李微言一边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一边又要全神贯注,不能有半点松懈,否是则真的会炸开。
不知过去多久——李微言感觉可能有一百年那么久,体内的灵力终于从持续不断的爆炸中平静下来,李微言睁开眼时,浑身都衣服都被汗浸透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整个人近乎虚脱。
耳边仍是一片寂静,但视线清晰宽阔了许多。李微言张开嘴巴,依旧只能发出微弱的咦呀声。
似乎变化不大,李微言长叹了口气,下一刻却感觉到周围有着许多正在消散的生机。她这才发觉,五感虽然没怎么恢复,但灵视感知却回到了过去的水平,识海灵脉似乎也被修补了。
虽仍有滞涩,但已经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李微言放松下来,环顾四周,万里和凌长风正擦拭刀剑上的血,地上则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精怪的尸骸。
她与凌长风四目相对的瞬间,凌长风突然怔住了。他像是失了魂似的,有些不可置信地收起剑,直愣愣地走过来。
“师父……?”凌长风半跪下来,伸手小心地抚摸着李微言的脸。
李微言疑惑地望着他,不知发生何事。
万里从马车后翻出一面铜镜,举在李微言面前,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容貌已经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左眼也已经复明,只不过因为虚脱,显得尤为苍白。
李微言扯起了一个笑容,然后就眼前一黑,栽倒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映入眼帘还是凌长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的眼眶微有些发红,神情有些疲惫,似乎是守了一宿没有合眼。看到李微言醒了,他才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李微言抬起手,比划了两下。
『饿了』
凌长风守了一夜,没来得及准备早饭,只能匆忙地从行李里掏出几块饼子。李微言就着水啃了口饼,但只吃了一口就顿住了。
凌长风有些紧张:“是噎着了吗?”
李微言嚼着饼子,白面饼被臼齿磨碎,带着面粉熟透的香气,混合着唾液在口腔中浮现出丝丝甜味。连无味的水似乎都有着甘洌的清甜。
她有些犹疑地又啃了一口,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狼吞虎咽起来。
她终于——能尝出味道了!
李微言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几乎感激涕零。
这才像人过的日子嘛!
把带的饼子一口气吃完,李微言下车朝着东南方向磕了几个头,吓得万里和凌长风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大慈大悲的上将军长戎大人啊——谢谢您让我终于又尝出了味道!!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武神殿中,长戎听到李微言的祈祷声,手中的笔瞬间折断。
这没出息的东西,向他谢恩居然只是因为尝得出味道而已吗?!活该她在人间多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