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过眼云烟般掠过脑海,从铺天盖地的悲恸情绪中挣扎出几分理智,已穿上紫袍坐到御史大夫这个位置上的他望着阿姊及笄年华的女儿,听着阿姊及笄年华的女儿不擅长但仍勉力发出的安慰声,他心里一滩快要枯竭的死水,忽而有了丰沛的之意。
牵动唇角逾矩再唤一遍阿姊女儿乳名,他强扯出笑意覆盖住满面悲伤,“好好儿大年夜,当要开心才是,我瞧见小月儿太高兴,失了体面……”
“大人不曾失体面,”姜明月垂眸,视线下移的过程中瞥见面前人袍裾处的皱褶,她屈膝蹲下身子捧起那片皱褶一壁抚一壁说:“我自边疆归来,听了很多有关于母亲的话,但大多都是恶言恶语,鲜少有人像大人这般不带任何偏见的和我细说起母亲,我很是高兴,也很是感激大人,前日从值房出来,大人候在遵义门外,便是想同我说这些话罢,只是大人……”
抚平面前人袍裾皱褶,姜明月站起身微仰起头正视对方,“遵义门外那次,大人为何最后又躲开了?”
为何……又躲开了呢?
透过少女被烟火点亮的眸,瞧见自己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个在帝王御案前冷冷冰冰说“纠察百官行为是本官职责所在”的御史大夫,竟意外的拘谨起来。
拇指指腹与食指指腹摩挲着紫色袖口沉默少顷,御史大夫周光景赧然一笑,“两府议婚时江恰海曾遣人送过一副你的小像,那幅小像我瞧了很久,已然映进了脑海,所以前日在值房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是朝歌阿姊的小月儿,只是前日入宫为公事所累,无一处修边幅,头一回见阿姊的女儿,自当焚香沐浴好整以暇,如此才不算轻怠。”
嘴上说着好整以暇,心里头忽然想起方才裙裾上那片皱褶,他面颊笑意愈发赧然。
入禹山之前,他是京都城最明亮耀眼的世家儿郎,戴玉冠踩祥云,翻身策马意气风发,端的是惨绿少年的做派,出禹山之后,他抛却从前种种入仕为官,眼睛里看见的是朝堂鬼蜮,心里装着的是民生疾苦,入世前和出世后两种割裂的人生状态,将他也割裂成了完完全全不相同的两种人,如今哪怕已很刻意的装点打扮,却还是有疏漏。
比如脚边裙裾那片皱褶,比如顶上无论用猢狲头染多少遍仍染不尽的发。
但,正是因为整暇后还存在的疏漏,才显得情谊更加珍重。
明白过来个中原委,姜明月抛开规矩却也生疏的“大人”一称,改口唤小景阿叔,情真意切道,“我擎小亲缘浅薄,纵使归来在亲人身侧,也似无亲人一样,小景阿叔愿替母亲看着我顾着我,我满心唯有感激。”
说着,她正了正神色,冲跟前穿紫袍佩金鱼袋的御史大夫见了一个自边疆归来后见过的最周正、也最心甘情愿的礼,“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小月儿在此亦祝小景阿叔新年胜旧年。”
新年能否胜旧年,值此一时此一刻,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句“小景阿叔”,或者更确切的说,重要的是那句“小景”。
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年头没听到过这两个字了,后来的人唤他大人,唤他官老爷,诚然,也有如结局锒铛的工部杜侍郎一样唤他老匹夫的,只是种种称呼中,独独缺了他最惦念的一种。
“小景阿叔”和“小景”,字面上虽只差了两个字,意思上却完全不同,明明大相径庭的两类称呼,他却于一瞬听出如出一辙的恍惚感。
而这一瞬的恍惚感,轻而易举便教大权在握的他红了眼眶。
年三十讲究围炉团坐,达旦不寝,许是上了年纪,身子愈发不经熬了,江恰海与一屋子人端坐堂中守岁时,守着守着,竟撑住脑袋守睡着了。
他少时不是一个惯于做梦的人,但这许许多多年以来,他总是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哪怕年三十与家人守岁时小憩的间隙,仍不可避免的陷进了那个循环了一遍又一遍的梦。
梦里,尚是齿少心锐时,即将成为朝歌公主驸马的他与小厮一前一后出东林精舍,然脚步甫一踏出东林精舍的大门,便有一匹枣红色烈马疾冲而来。
那马冲的实在太快,他与小厮反应过来时,马蹄已扬在头顶,再要避已经不可能了,电光火石那霎,他想到了死亡,而死亡自心头横生一刻,他有且仅有的情绪,是不甘。
是了,是不甘,也唯不甘。
寒窗苦读不计其数个日月,家中资产耗见了底,却屡得不第、青梅竹马的柳家姑娘因此与他两断这一坏果,他不甘。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王朝的公主予他青眼,大好前程光明未来就在前方的同时,死亡也在前方,他不甘,且很是不甘。
生而为人的短暂岁月里,他过了太多太多的苦日子,天若怜见,便教他自马蹄下完好无损失的脱身,享一享这人世间的福气吧,大抵……
大抵老天爷真的是怜他的,所以没让那双高高扬起的马蹄落在他身上,而是擦着他身迹稳稳落于青石板地面。
劫后余生,神思重新回到身体里面,他任由小厮将纵马的罪魁祸首骂得狗血淋头,直骂到端坐在那匹枣红烈马拖着的素轿里的年轻郎君忍不住撩开帷幕探出视线来。
素轿很素,可素轿里端坐的年轻郎君却一点儿也不素,隔着窄窄帷幕缝隙窥见年轻郎君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和年轻郎君拘在眉眼之间的那股子不怒自威的矜贵气质,他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
只窥这一眼,他便确定素轿中人不是叫做江恰海的自个儿招惹得起的,但偏偏他不止是江恰海,还是天家婿,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多越得过皇亲国戚的贵人,他索性将狗仗人势的跋扈气焰贯彻到底,但……
老天爷始终怜他不够,所以安排了当朝帝师的嫡子周光景坐在那间素轿里,生受他的小厮谩骂,观他故作的、可笑的倨傲。
自少时便入禹山同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先生学经世之道御世之术的帝师嫡子,建兴十一年方归,便被擢升为殿中丞,而后又从殿中丞至少府少监、尚书右丞、中书侍郎……
帝师嫡子一路青云直上,直坐到御史大夫的位置。
而他凭借从龙伟功才堪堪够到从五品大理寺少卿的官衔儿,往后十数年,更是不曾向上攀爬过一块台阶,为谋求更高的位置,他过往光阴中不止一次的主动攀附过帝师嫡子的门楣,但次次都被拒之门外。
每一次被拒,他都要懊恼一回齿少心锐时,东林精舍大门外,自己有眼不识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