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夜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区区一盆昙花有什么好,竟教他的妹妹愿意因花儿活着而永远无条件原谅他、迁就他,也教他的妹妹因花儿死了而与他彻底的疏远,彻底的决裂。
唤作繁缕的侍从亦想不明白,所以面对主子的问询无从作答,但在前室车夫勒绳驱马,拖着主子的车轿继续向前驶去之际,他从街边堆砌的满满当当的绿植中挑了一盆最生机勃勃、最不易摧折的,悄无声息的放在了主子车轿的后室。
便是自今日起,姜明夜不再执着的往已入禁中的胞妹跟前儿递信,也便是自今日起,他开始执着于养昙花。
叶子宽大质地厚实的大叶昙、边缘翻卷形态别致的卷叶昙、枝桠交错造型独特的鱼骨昙、还有繁琐笨重的巨翼昙,他无一不涉猎。
最开始养昙花,不得其法,只一味的浇水施肥,溺死了好些,后来他翻了很多很多本书,学着书上的法子契而不舍的养新昙,时日一久,渐成行家后,买入府中的昙就再没有死过一株。
获悉自个儿之所以从建兴十一年的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真相,他不仅没解郁结,反而横生出一股子更加搓磨他、煎熬他的愧疚感。
记忆中,母亲对小月儿的喜欢并不亚于他,可生死关头母亲却选择给了他活路,而他却在各种偶然的、人为的误会中面容狰狞的恨了足足十年。
说到底,是他修炼不够,才会耳聋目盲了这么久,经此一历,一窍突然通了,姜明夜开始重新修炼自己。
他白日上朝,夜晚侍花,白日与夜晚的间隙,就坐在遍地昙花之间掌灯温书,人一旦将时间安排的毫无缝隙,便对时间也就毫无感知了。
察觉到时间的流逝,是柳姨娘使人过来问他明儿个团年饭可有什么想吃的,提前着厨房预备上,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要过年了。
他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人到了这个年岁,早就不贪口腹之欲了,他唯一惦记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小妹归来的第一个新年,恐是要在禁中过了。
其实在禁中过年并没有什么不好,吃得饱穿得暖睡得舒坦,年三十的夜站在灯火旖旎的宫道上,还能看见金銮殿方向直冲夜空的烟火。
边疆虽也有富庶人家,但同京都比起来,从官到民都很清寒,因而在边疆,鲜少有人会把白花花的银两花在这稍纵即逝的美丽上,难能可贵的大饱眼福机会,姜明月珍惜的紧。
她站在铺满石子的宫道上,仰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映亮了半个夜空的火树银花,硬是盯到脖梗处传来的酸痛感再难忍受,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然,远眺的视线将将收回,还没来得及落到脚下的石子路上,便率先瞧见了立在石子路尽头的一个人。
那人已不再年轻,明明灭灭的烟火间或照亮他冠中黑白参半的发,和他身上象征权势巅峰的紫色官袍。
这一次,隔着短短一条石子路,她终于敢肯定那个人的目光确确实实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此一回是,遵义门外那一回,亦是。
只这一回,石子路尽头的那个人没再像遵义门外那回一样消失不见,而是迎着她诧异的目光一步一步走近,直走到她跟前儿,方才停下脚步噙着温暾笑意似故交旧友般熟络开口,“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小月儿新年要胜旧年。”
小月儿……
那个人亲昵的唤她连父亲都不曾唤过的乳名,而她瞧着先头只在贵主案前见过一次的那人,巴掌大的小脸上除了茫然,唯余茫然。
似瞧出她的不解,那人颊边笑意隐隐多了几分苦味,“你不认识我,但你本不该不认识我,是我回来的太晚,错过了建兴六年,也错过了建兴十一年。”
建兴六年,是她出生的一年,建兴十一年,是她为活命一头扎进万丈红尘的一年。
“小月儿,”那人复唤了一遍她的乳名,呼唤声响起的同时,苦味退散,取而代之的是那双湿漉漉的眸子里掩盖不住的庆幸,“其实我很怕这辈子没机会见你一面,好在你回来了,你回来,我见着你,知晓你在哪一方天地,才有护你一护的机会。”
“护……”姜明月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念,为确认这一念究竟是荒唐的自以为是,还是确另有隐情,她迟疑着递话,“所以,那些嫁妆,那场无疾而终的婚事?”
说起那场婚事,五光十色的烟火下,权势滔天的紫袍大人羞愧地红了脸,“我那儿比不得寻常家儿郎,同寻常家儿郎一样定亲成婚,只会害了姑娘一辈子,我从未生出过替他娶妻的念头,那些嫁妆和那场婚事只是试探,倘或江恰海没有把你推出来,或他敢为女儿一生幸福拒了御史大夫家亲事,我便放心你留在姜府,反之……”
“反之如何?”
“反之的话,就将错就错,迎你到我身边来,从今往后,由我替朝歌阿姊看顾着她的小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