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姜明月而言,对一个人的怜惜和对一片花的怜惜,都很难压制的住。
因而,当千香盈满一眶泪,向她投来无助又慌张的眼神时,她没犹豫就走过去,接过对方手里的襻膊束起袖口,随手抄一块抹布上了直梯。
长相见她帮忙,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冷笑,转头对杵在直梯根下的千香嗤道,“好啊,你既有帮手,不如悬彩灯挂宫训图这些活计,也全指派给你了,凡有一样做不完,都不许吃……”
都不许吃饭的“饭”字还没从长相齿缝中脱出,一名常伴御前的小阉奴便自门外快步跑入,对着满殿正欲甩开膀子做活计的两院侍从喊了声——
“贵主儿回来了。”
闻声,殿中侍从忙打弯膝盖往地上跪,千香慌了神,一壁随众弯膝,一壁仰头催促将将爬上直梯顶端的姜明月下梯接驾,但……
来不及了。
小阉奴通报的声儿方落地,贵主儿脚步已经迈过飞霜殿殿门,站在高高直梯上垂眼瞧到圣驾,姜明月侥幸的想,倘或贵主儿不抬头,未必发现的了站在直梯顶端的她,这么想着,她真就停住了下梯的脚步。
千香见她不仅没加快动作反而停滞不动,又是惊又是恐,但贵主儿脚步已然临近,她全无一点法子,只好随众人俯身将头磕在地上。
许是年关操劳过度,小乞儿像是瘦了,又许是姜明月的错觉,小乞儿整个身子被铺地的鹤氅紧紧裹着,氅下身形是瘦了还是胖了,其实压根儿就瞧不见,她站在高高直梯上垂眼能瞧见的,只有小乞儿头顶那只高而方正的青玉冠。
没来由的,姜明月突然想起了长相在配房院中对旁的女侍说的那句,“咱们贵主儿翻过了这个年关,就是十五岁的人了,贵主束发,榻边可不得添人……”
曾在八千里外那片土地上,追在她身后讨要一口吃食饱腹的小乞儿,竟忽然就到了榻边要添人的年岁了,也是……
仗着站得高,姜明月耷拉下双睑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外而归步履匆匆的贵主儿,人还是从前的故人,只是那样的身量那样的气宇,不属于她熟知的那个故人。
三年光阴将她的故人割裂成了两半,前一半是鞋底子下头泥泞里苦苦挣扎的蝼蚁,后一半是随时随地能将任何一个人碾进鞋底子下头泥泞里做蝼蚁的贵主儿。
贵主儿一步也没停,快速穿过一颗又一颗抵在地上的人头,径直往帝寝所在的方向走去。
直梯根处跪着的千香和直梯尖上待着的姜明月,具松了一口气。
就在伏地恭迎的女侍和阉奴都以为圣驾已走远,试探般的支起身来,而姜明月也在犹豫到底是继续留在梯上擦拭殿檐还是走下直梯喘口气的时候,赤舄鞋底踩踏金砖发出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那脚步声消停了约莫一息时间,一息之后再响起,竟像是调转方向擎金漆描龙木照壁处折返了回来。
察觉异样,满殿还未来得及将身子彻底支起来的女侍宦奴赶紧又将身子重新贴回到地上,距离地面十数尺高的姜明月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双赤舄鞋沿将将行过的路径一步一步折返,最后正正儿停留在她脚下踩着的直梯前。
同跪在直梯前的千香从擦的蹭亮的金砖上窥见贵主儿落下来的影子,意识到许是贵主儿发现了躲在直梯上没迎驾的人,一时又是害怕又是担心,两种情绪裹挟下,她俯在地上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而跪在千香旁侧不远处的长相,要显得从容许多,甚至,她还能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当少帝面呵斥直梯之上的姜明月,“还不滚下来!”
长相声方起,随少帝一道而来的大监慌忙用眼锋制止,只是长相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没迎圣驾的姜明月身上,并未瞧见寺人这一救命之举。
同长相的疾言厉色比起来,擎金漆描龙木照壁处折返回来的贵主儿要和风细雨的多。
贵主儿在高高的直梯下站定,仰起一张没有血色到几可用惨白二字来形容的脸,牵动嘴角强扯出抹温和笑意轻声细语的问,“姐姐可要到下头来,我替你扶着梯。”
高而方正的青玉冠后仰,带起那张明明虚弱的像是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上,却偏还要在栽倒之前穷尽全身力气为自己绽开笑靥的脸,立于直梯之上的姜明月心猛的咯噔一下。
与此同时,心猛的咯噔一下的人,还有跪在直梯之下、千香身旁的——
女侍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