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窖冰天,碎琼乱玉。
被一块帔帛拢入其中,悄然聆听少年人口中近乎央求意味的低语声时,姜明月心里平静的如一潭死水,由始至终不曾起分毫波澜。
她以为,红墙碧瓦圈禁而成的九重宫阙与自己遥不可及,却没料到,此刻恍若未闻的那句“姐姐入宫吧”,在一会子后,会成为她现下人生中唯一的退路。
而在转身将脚步迈向这条退路之前,她下罄书楼,先去了一趟京都城内物件最全乎的货铺。
临出门时,哥哥往她手心里放了一只汤婆子,但那只汤婆子在她被拽入马车时掉进了雪地里,密密麻麻的菱花片儿一刻也不停的落了这许久,想来,那汤婆子早已被飞霜掩埋。
与其循着记忆里的位置翻找那只旧的汤婆子,她更想还给哥哥一只崭新的。
作别少帝,姜明月转头扎进货铺,甫入门,一室琳琅旋即映了满眼。
掌心向上同人乞食的日子,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像如今这样于不计其数件珍宝赏玩中碎步闲行的时候,在从前,是不曾有过的。
她放任视线毫无顾忌的游走在每一样新奇又贵重的物件上,满室琳琅绽放出来的奇光异彩一一跃入瞳仁,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扎根在遥远故里、被瑟瑟寒风吹皴了面颊的王朝戍边将士,和独属于王朝戍边将士的金戈铁马。
故里凋敝,极目望去,唯燕麦兔葵碧草荒烟,京都繁华,西赆南琛百宝万货。
惯会享受的贵人们安居的京都,软红香土簇锦繁花,是一掷千金的富贵乡,也是一室旖旎的温柔乡,而贵人们此生也不会涉足的遐方绝域赤地千里,是保家卫国的戍边将士日复一日苦守之所,这苦守之所,也终将成为每一个为保家卫国不惜抛颅洒血的戍边将士埋骨之所。
立在包罗万象的货铺,瞧着星罗棋布不胜枚举的贵件儿,听着贵人们眼也不眨便解囊随手掷出的金声,想象着遥远的另一个地方那群残冬腊月试图以酒驱寒却又因酒价略超出些许最后作罢的戍边儿郎,姜明月真真切切的感知到了大到城与城之间,小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可是,凭什么呢?
娇生惯养的主子们掌无上权力享无边富贵,以具具枯骨做王朝基石的将士们阮囊羞涩却还要甘贫守分,这……
是凭什么呢?
或许,岁月的长河里,有位娇生惯养的主子也扪心自问过凭什么,因而建兴十一年,那位主子才会在边疆和边疆子民生死一线的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
意料之中的,那位唯一肯扪心自问的主子,被有资格书写历史的胜利者们,永远的钉在了王朝耻辱柱上,从此,不仅天下人以那位主子为耻,便是那位主子十月怀胎艰难诞下的麟儿,亦心生夙嫌。
思及此处,突然而然的,姜明月脑袋里窜出一种哥哥配不上崭新汤婆子的念头,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强压住欲夺门而出的冲动,她抬手拔下髻上所有钗环,一股脑推到货铺伙计眼跟前儿。
说是所有,其实也不过一钿二簪,便就是这一钿二簪,也是因为父亲怕她太过寒碜辱没姜氏门楣,才不情不愿赏下来的。
不过,大理寺少卿的东西,纵是不情不愿赏的,也差不到哪儿去,起码,换一件她想要的礼,足够了。
货铺伙计接过钗环,对着天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笑眯眯问,“姑娘是想用这三样来交换?”
“是。”
“换什么?”
姜明月伸出食指,不偏不倚,正正儿指向一只铜质扁圆螺帽汤婆子,“换那个。”
货铺伙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望见她想要的东西,一面上前拿取,一面扬声夸赞,“姑娘好眼力,这只锡夫人才将到店,是正宗的德兴铜做出来的,现下正值霜雪连天,您换一只回去捂进怀里,比在屋子里烧三五个炭盆暖和的多。”
闲话间隙,伙计已将汤婆子装入一只等大的箧笥中,如同她推钗环一样,将圆形箧笥不紧不慢的推向她。
握住箧笥把手,匆匆道了声谢,姜明月转头大步踏出货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