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姜梨唤过“哥哥”后,便再没将目光从姜明夜身上挪开过,而姜明月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又回了头。
太像了,坐在满月桌最末处的素净美人,太像那个血流一地就要咽气了,却还不忘抬起手来替她擦干脸上泪痕的人。
唯一不像的是年纪,眼前的美人脸虽还未被岁月刻下印记,但从那眸中拘着的风霜来估量,当是已不再年轻了,而她记忆中的美人脸,却是正当好的朱颜翠发时。
找出眼前美人和记忆中美人的区别,她心海翻涌不停的波涛适才一点一点归于平静,而这个时候,立于最后一线日光中的兄长也已抬脚迈入乌樟树荫下,一步一步来到她身边。
有礼有节惯了的兄长先是同主位上坐着的妾柳茹昭见过礼,再与同支的不同支的弟弟妹妹问过好,而后方顺着一母同胞的小妹视线望向满月桌末处的美人,向一母同胞的小妹温声介绍,“那一位是父亲建兴十一年纳的妾室,姓吴,你当唤做吴姨娘。”
建兴十一年……
那一年,正是被从皇位上拽下来的朝歌公主从彩画红墙上一跃而下的一年。
原来妻离子散的这一年,她的父亲姜恰海也没忘记往自个儿榻上添新人,只是这新人……
姜明月还没开口唤吴姨娘,吴姨娘倒先站起来冲她福了福身子,笑吟吟的问,“明月小姐可是将妾错认成了另外一个人?”
被看穿,姜明月动了动喉头,哑然道,“竟教姨娘瞧出来了。”
“怎么能瞧不出来呢,”吴姨娘仍笑着,只是笑着笑着,微扬的唇角多了几分苦涩,而她慢慢挪向姜明月旁侧一身官服儿郎的目光,也跟着晦暗了几分,“建兴十一年,你兄长夜哥儿见妾第一面,神色与你今日相差无几,你们兄妹两个还真像。”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但姜明月还是不由自主的多嘴追问了一句,“哪里像?”
“像在……”吴姨娘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兄妹两个人大相径庭的样貌,情不自禁叹了一口气,沮丧道,“像在都把妾错认成了……”
掩进时光中近十年的那个名号就要从一个很像她的人齿缝里蹦出来时,坐在主位上的妾柳茹昭突然发声打断,“ 好了,别再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话罢,柳茹昭抬眼看着将从禁中归来的太府寺少卿姜明夜,和声和气说:“近来的天难得像今儿个这样好,我招呼着府中眷属和族中小辈们来此吃吃茶叙叙话,顺带与才归家的月姐儿熟络熟络,夜哥儿可要同我们这些人一道坐坐?”
姜明夜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还未来得及更换下的官服,拱手推脱,“儿子刚从外头回来,一身风尘很是失礼,下次,待到下次儿子收拾妥当,再与母亲和姨娘闲坐话家常。”
柳茹昭见他拒绝,也不强留,轻言细语督促他回屋歇息。
转身,视线顺着来时路眺出去,眺见自己那与庭院并不在同一个方向的寝卧飞檐,姜明夜无声握紧掩在袖中的手。
他住的地方与后|庭并不顺路,甚至可以说相去甚远,散了朝连常服都来不及换便火急火燎赶过来,是因为入家门那一刻繁缕同他说姜明月被母亲叫去了后|庭……
姜明夜觉得自个儿一定是着了魔,冒着触怒先帝爷的危险把他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母亲那样和善,大张旗鼓的叫姜明月去后|庭,难道还能为难她不成?
不能,自是不能的。
他着了魔,所以才会在听见繁缕的话后失控,裹着一身府外风尘急匆匆追到这里来。
而更教姜明夜觉得自己被魔性怔住的是,曾在七岁那年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理会弃自己而去的姜明月的他,竟又开始为姜明月担心。
十年打磨,他以为自己胸中灵台早已变得像磐石一样坚硬,但好像……
好像,他又要变回十年之前,那个永远会为妹妹心软的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