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与御史大夫府这场有头无尾的喜事,活像一场闹剧,闹够了,再重新回到原点。
什么也没有改变的结局,有人称心如意,有人怏怏不乐。
称心如意的,自是前来搅局的王朝少帝,而怏怏不乐的,是妾室柳茹昭和她的女儿姜梨,或许,还有身为人父的江恰海。
姜明月唯一拿不准的,是哥哥姜明夜的心意。
如果说,先头是为帮庶妹姜梨脱困不得不迫她出嫁,那么现在呢,柳暗花明的现在,她的哥哥究竟是庆幸她没入火坑,还是……遗憾没把她推开?
婚事作罢,原本人满为患的中堂顷刻散了个干净,只有来迟了的姜明夜还伫在房内,他低垂着头,那双明亮的眼自踏入后便始终不敢望向身披帝王大氅的小妹。
而他的小妹,坦坦荡荡的望着他,坦坦荡荡的质问,“哥哥应我的,为何做不到?”
到底是他食言了,失信于人的愧怍感羞的他不敢与咫尺之外因他疏忽而被人难为的苦主对视,唯有将脑袋垂的再低些、更低些,然后实心实意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
“那哥哥成日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这一情形下的这一问,该是讥讽意味十足才对,可姜明月的声音里,却无一星半点的嘲弄,她的语气,同正向她道歉的兄长一样真挚诚恳。
仿佛,是真的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穿堂风从洞开的双扇门处涌入,扑面而来,激起一阵寒意。
姜明月拢紧肩头大氅耐性儿等了等,一直没等到不敢抬头的兄长应声,于是,她迈开脚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直走到风口,挡住被风裹挟着冲向兄长的冷气儿。
“哥哥,”她小声唤他,呼出的白雾飘进他余光所及处,旋即消散,紧接着,她带有试探之意,但更多的是笃定的声儿钻进耳朵里,她说:“你成日里想的,是不是建兴十一年,大祸临头,母亲的亲卫为什么只独独带走了我?”
娇娇弱弱的女音,轻的几乎就要没入门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但,就是这样轻的女音,在姜明夜如死水般波澜不惊的心海里掀起了翻天大浪。
刀光血影中,母亲亲卫带小月儿出逃的背影从他辛苦埋藏了一遍又一遍的记忆里跃出,似过往无数个午夜梦回亦或枯坐晃神的片刻一样,再次清清楚楚的浮现于眼前。
尸山堆了一座又一座,惨叫声从四面八方起,七岁的他护着五岁的小妹战战兢兢躲在墙角下,在两只手数的清的年纪里遭遇这样大的变故,他心慌意乱跼蹐不安,怕的直抖个不停。
然,即使恐惧,他仍足够勇敢,因为,他是哥哥,有完全信任并依赖他、且在当时那种境况下比他恐惧千倍万倍的小妹要护。
为人兄长的责任感席卷而来,七岁的姜明夜就像此时此刻用身体替他挡住穿堂寒气的十五岁姜明月般,毫不犹豫的用身体将年仅五岁的小月儿与尸山血海和刀光隔开。
在他抬起仿若筛糠的一双手,欲把层出不穷的惨叫哀嚎声也阻拦在小月儿耳廓之外时,陪着母亲谋朝篡位的亲卫来了。
母亲最信任的亲卫,是素日里待他最好的阿叔,旁的人都说朝歌公主的嫡子弄鬼掉猴,而阿叔却说他是青枝绿叶朝气蓬勃,闲来无事,阿叔还会托起他去够冬日里垂坠在廊檐下的冰渣子,森森寒意顺着肌肤纹理钻进骨头缝中,阿叔一面接过他舍不得丢弃的冰碴子,一面将他那双同冰碴子一样凉的手塞进自个儿胸膛。
阿叔的胸膛,像个暖炉,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热烘烘的。
那种温度,时至今日,姜明夜也没有忘记,正如他一样没忘记素日里待他最好的阿叔在那日是如何无情的推开正想捂住小妹耳朵的他,又是如何厮杀出一条血路,带他的小妹头也不回的逃离。
明明都是叶朝歌的孩子,明明彼时他和小妹就在一处儿,明明他伸出了求救的手……
那么多的明明,可在最紧要的生死关头,被从尸积如山的长公主府里救走的只有他的小妹,而他被残忍抛弃。
他的阿娘叶朝歌不是一个暴虐的主子,但却极有威信,手底下的侍者无一不唯命是从,着人救小妹,是他的阿娘从彩画红墙上一跃而下前,下的最后一个、也最慈爱的命令。
很显然,阿娘的命令里,没有包括他。
建兴十一年大厦倾倒那一日,他成了阿娘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