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心生惧意,蹑手蹑脚的退回到檀木雕福禄寿挂屏后。
小小一个岔子,并不影响事态的走向,在柳茹昭重新坐回椅圈里后,婆子契而不舍的宣——
“新妇跪……”
这一次,没等到后面的话脱出口,姜明月的腿腕子便吃了重重一记,膝盖不受控制般的砸向地面。
紧接着,婆子继续宣——
“拜高堂……”
喑哑噪杂的妇人声将将落下,立马有一双手擒住她后脖颈往下按,手的主人力气大的吓人,压根没留给她一点反抗的余地。
身子被压的越来越低,额上明月花钿与细墁小砖的距离越来越近,姜明月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什么是害怕!
混在难民堆里往八千里之隔的京都来,她不害怕,手持月牙玉坠敲开庄严肃穆的高官门庭,她不害怕,哪怕是在人满为患的街道上将短匕插进陌生男人身体里,她也没觉出一星一点的惧意,但这一刻,唯有对着堂中人即将行出叩首大礼的这一刻,她怕的恨不能就此死去。
倘或她还是边疆小城里居无定所的花子,倘或她只是边疆小城里居无定所的花子,那么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跪天跪地跪街巷阡陌每一个施舍过她或没施舍过她的人,毕竟,审时度势是她的强项,顺势而为是她的本能,可……
“倘或”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与现实期望相悖才会出现的词,事实上的她是大昱王朝曾祸乱过朝纲的长公主之女姜明月,而姜明月,绝不是没脸没皮没品没性的软骨头。
胸腔里的心脏因当下毫无转圜之法的境况越跳越快,快到好像她一张嘴就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档口,一只微凉掌心从旁伸出,轻轻的、稳稳的托住了她额上不断下坠的明月花钿。
“嘶……”
紧随在那只微凉掌心之后的,是一道极像风从齿缝挤出的呼气声,呼气声响起的同一时间,紧紧擒住她后脖颈的那一双手蓦地泄光了所有劲儿。
不断向下的上身没了自后欺下来的压力,人从方才那种毫无反抗之力的状况中解脱出来,姜明月将距离地面细墁小砖不过两寸远的额从那只微凉掌心中豁然抬起,头下意识偏转向掌心的主人。
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她想过救自己脱困的人许是随后追来的哥哥姜明夜,但当她偏转过头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的哥哥,唇薄鼻挺眉锋眼亮,明明是棱角分明的明艳长相,却被书本子里的之乎者也锻造出了一身与之不符的温润气质,活像幅框在水墨画中的缤纷春色,而这一刹那跌进她黑色瞳仁里的,是张睛点漆口涂朱、鬓似刀裁面如堆琼的美人脸,但美人脸上不止只有美,还有股子不怒自威的凛冽气势。
螓首蛾眉和燕颔虎须,前者柔而后者刚,但这两个刚柔不一的词用在咫尺之外的那张脸上,停停又当当,无缘无故的,姜明月想起了不知从边疆小城哪一任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八个字——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意识到自己将这八个字套在了谁头上,姜明月身子一软,不自觉跌坐在后脚跟上,便就是跌坐下去的那一霎,她再次挺直的脊背猝不及防的撞上了一个绵软的身体,或者说……
是一具绵软的尸体。
救她脱困的人,一只手托住她即将触地的额头的同时,另一只手摸进她喜服宽大的袖摆,准确无误掏出那把她新备下的短匕,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了妄图以蛮力胁迫她行叩拜礼的彪形大汉头骨中。
她新备下的短匕,是出大理寺牢房后在市集随手买的,因还未开刃,这把短匕钝的只够削皮,但就是这一把钝的只够削皮用的短匕,在眼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少年人手中发挥出了穿骨入髓的力道。
至此,姜明月适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她以为的风从齿缝挤出的呼气声,其实是短匕钝刃破开人骨后,血汁混着脑浆迸溅而出的声音。
时移势易,物非人也非。
三年之前的姜明月不会想到那个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常没个干净模样的小乞儿,有朝一日竟会蜕变的如此金质玉相,正如她没想到,那个同她讨要半个馒头就心满意足的小乞儿,杀起人来竟会如此的干净利落。
不仅干净利落,甚至是……漫不经心。
死人在旁,血在指尖,周遭是自他踏入后就跪了乌泱泱一片的人头,而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偎在她身侧,拽住她衣袖,似奉浼孩童般委委屈屈瓮声瓮气唤“姐姐”,而后仰头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擎等着表扬的语气说:“我就知道,这里,一定有刀。”
在袖兜放一把防身用的短匕,是她自年幼时就养成的习惯,而这一习惯,全天下只有两个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