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让马车夫先带你们走。”沈期面向城门,看见北魏军队惊恐避开一条道,鬼魔正在靠近。他牵住沈娇的手,塞给部将,“我留在这里护送太子。”
沈娇流着泪,摇头说“不要”,平纤纤扯她,沈期已经匆匆提剑离开,部将拽着两个小姑娘往后方走。
两人被强行塞进马车里,这辆马车四周贴满了灵符,足够抵御一阵鬼魔的袭击,四匹大马嘶鸣,车厢颠簸几下似风动起来。平纤纤掀开帘子,看向马车外。
“兄长?”平纤纤喊。
沈娇随她一同外望,烈火燃烧的废巷旁站着个青白的孤影,扬了扬手似乎在冲他们告别。巷子里有啼哭声传出来,有好几户被困院落的人家在求救,平柳收回手,转身走进了废巷间。
鸿雁在头顶徘徊,马车在草坡中穿行,逐渐远离混乱的城落。北魏人射出漫天飞箭,用长枪捅向屏障。
这几座草丘上遍布人影,目光再远些的地方,那些火焰在草根上摇曳,静默地等候鬼魔最后的倾轧。
谢余始终低着头。
谢尘钰也不说话。
底下百姓们的哄闹声传上来,脚底下石墩子在颤抖。谢余收紧肩膀,微微地发起抖来。
他沉默了很久,佩剑归鞘,转身对文官们说:“传令给军队,打开城门,放行。”
“放行?”
“为谁放行?”
“让那些北魏士兵进来吗?”
“为什么?明明马上就要赢了,为什么要主动放弃?”
“为城里的百姓放行。”谢尘钰面如死灰地说,“让还活着的能跑的都赶紧逃命,包括你们,也放下长茅赶紧逃跑。”
百姓一窝蜂涌向屏障,手拿农具,用锄头挖,用铁锹凿向城墙,这时候谁也管不了身边多少人倒下,血他们见多了,难保下一个掉人头的不会是自己,但毕竟还想活。
又一记锄头下去,城墙并未摇落多少灰。
城门却轰然大开,所有的百姓先是一愣,来不及反应欣喜,就被后面的人蜂蛹地往外挤。
“多谢。”谢尘钰缓慢放下支撑屏障的手。谢余安静地俯视墙外望不见尽头的北魏大军,侧身行了一个君臣礼:“臣护送殿下。”
“不必了。”谢尘钰拔出金乌剑。
沈期唰白着脸望向城墙。
城内还余下许多百姓来不及走,谢尘钰从城墙下来的那一刻,人群的目光纷纷凝向他。
沈期哑然无声地站在城门口。
谢尘钰脚步愈发沉重,他的灵府已经透支,连拿稳手中剑都是那么吃力,一边走一边往前扑。谢余从后面撑住他胳膊。
还在争抢出口的人群里,有谁含泪叹了一口气。有人开始吟唱南朝街巷的土话歌谣,另外几个人也开始唱起来,一声叠着一声,更多的人缄默地看着。
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
谢尘钰走过城门口。
沈期身上都是豁开的伤口,抱胸站在那里,金乌剑照出他冰冷的双眼。沈期对谢尘钰说:“君要臣投降,我不得不降。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令于你。今日你一旦出了这城门口,你我从此形同陌路。沈家的仇,戚宁安的仇,来日我见到你,必定要和你清算。”
谢尘钰偏过头,端详沈期,无力地扯唇:“对不起。”
谢尘钰让谢余松开手,谢余松开了,他提着金乌剑,勉强向着北魏军队挪过去。他走得很吃力,脚板踩过的地方都是血,随时能倒下。
北魏的士兵却都知道他二十岁那年斩杀十万阎罗的战绩,不敢稍加妄动。他一直深入,走到军队的腹地,四周全是向他竖起的尖刺。
一行眼泪缓慢从眼眶滑出,谢尘钰缓慢地转头,隔着千军万马,回头看向烈火燃烧的城池。
他的南朝被大火一点点地蚕食殆尽。
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南朝。
他的故国。
谢尘钰被别上了镣铐,鬼魔杀戮着北魏的士兵,也杀戮着这些出逃的百姓。谢尘钰依旧用灵气维持着城里的结界,透明的结界分化成一颗接一颗的气泡,覆盖在有气息的人畜之上,近百万人争先恐后地逃命。
对准他的尖刺往两边偏斜,走出来一身战甲的江拂西,提着长刀。刀背宽且薄,刀口很锋利,他特意择了一把好刀,能一次把人的头斩下来。
“我不惧怕我的那些蠢兄弟们,但唯有抱着你的头颅,我才能睡上安稳觉。”江拂西举起刀,却被一道灵气击落。
他面色狰狞黑作一团,怨愤地看着落在谢尘钰身前的几名守城修士:“王朝更迭是凡人间的事,恐怕容不得几位大人插手吧。”
方才广陵城破的时候,这几个修士也只管杀鬼魔,对北魏视而不见。徐满坞攻击那些修士,江拂西重新扬起刀,修士们却再次把谢尘钰往身后一挡。
谢尘钰头脑昏热,只是僵直地握住剑,感受着灵气彻底干涸,经脉一寸寸碎裂。城门后还有人在逃生,他还在把灵气往外逼。
骤然间,他听见那些修士淡淡地说:“明昆君来了。”
谢尘钰愕然看过去。
烈火慢慢蚕食了山坡,天色迫近黄昏,一半黑一边红,火焰燎灰了仙人的衣袍。
季念昭就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他跑得太急,来得途中迈过狂风大泽火海,靴子早就灰飞烟灭。发带也散开,长发美人赤着双脚,踩过草坡。长草在风吹拂下,轻柔地撩拨谢尘钰的下巴。
季念昭看向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那样怜悯,含泪无声地一路走向他。
谢尘钰在季念昭含泪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他既定的人生。
亡国之君。
“殿下。”季念昭贴住谢尘钰冰凉的脸,谢尘钰像个木偶,神游天外地捧住季念昭的脸,恍然觉得天旋地转。
“我回来了。”季念昭紧紧地搂住谢尘钰。
“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打开城门?”季念昭问谢尘钰。
“因为开门意味着亡国。”谢尘钰满目红光千里迷障。
他回答的是“为什么是要在最后一刻”而不是“为什么开城门”这个问题本身,答案很显然,他投降了,一国的储君主动放弃了南朝,太子没守住自己的国门。
谢尘钰是失败者。
从世俗的各种意义上评判都是,合该提头谢罪各位先皇圣祖。
然后他感受到眼眶的泪水被人轻轻抹去,有人额头贴住他的额头,他听见季念昭在耳边轻轻地宽慰:“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他的手就这样被人牵住,跟随北魏军队一路向前,走向他的命运,直到这座城池的最后一抹火焰也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