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眯眯地将上司恶心走了。
谁叫他自己挑起话头却不肯往下接话。
不过这话要是让孤爪研磨听到,他绝对会皱着脸说就算重开一次自己也会坚持自己的选择——你和星海光来,光是青梅竹马这层buff在,就已经等同于要他在公司里再多待两小时。
虽然你们俩之间至今还是朋友关系这件事让他觉得十分离谱,但至少在他看来你与星海光来感情向来和睦——最多只能算有实无名,完全不需要他来当虚空树洞。
他一点也不想吃某些又酸又臭又长的东西!
那是人类应该摄入的食物吗?
你并不知晓他离开后在心里进行着怎样的碎碎念,气走了老板你神清气爽地关掉室内灯和空调,锁上会议室,把文件统统搬到自己桌上,再收拾一下抽屉,拆掉寄到公司的快递以缩小体积,一番忙活下来走到地下停车库,直到坐进车里,脊背贴上微凉的牛皮靠背,你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层黏腻的薄汗。
按下冷空调,你坐在驾驶座上稍稍休息,思索起一会儿吃些什么,但也许因为开了个头的话题没能继续下去,拥堵的思绪在夜色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不飞回那块被意外提及的地方。
冷气徐徐缓缓地沿风口吹出来,你想,东京真是比长野热多了。
夏天最晴朗的日子里,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轻轻的风,回廊上挂着的金鱼风铃时不时叮铃两声,记忆中蝉鸣褪了色,不知有没有响,但星海阿姨手摇的草莓冰沙量大管饱,让你每次回想过去都不得不提。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你的视线落在星海光来被汗洇出水渍的后背,心被夏风熨得湿湿漉漉。
四年级的光来还是小小一只,你坐在廊下一勺一勺吃冰沙,看排球被他垫起来、落下去、再被他垫起来。
比起前两年刚学排球那会儿,如今他已经不会再让球四处乱弹,但你不得不承认垫球有些无聊。
夏天被蝉叫得越来越热,碗里剩下的冰被廊下卷来的热风一吹,在碗壁外蓄起一层水渍,滴滴答答,顺着指缝落下去洇湿了星海阿姨给你做的小碎花连衣裙。
姐姐那年夏天没有回来,日朝哥他们从一大早就不见人影,说是去参加篮球部的训练了,你跑到星海宅,但这里除了大太阳下汗津津的小白鸟以外,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挖了一勺冰,感受到裹着草莓果酱的细碎冰沙滚进喉咙,酸甜的味道一路刹车、然后顺着食道掉下去,只留下一串不属于夏天的冰感在胃里缓缓融解,这种奇妙的体感变化夹着思绪在顷刻间抽长,让你突然冒出来一个浅浅的疑惑:
我又是为什么放着空调不吹非要来看光来垫球呢。
明明觉得很无聊啊。你含着一口新塞的冰扭头看向光来,酸味在入口的瞬间占据了大部分味蕾,但随着冰慢慢化成水,甜味又浮了上来,心想这可真是怪事。
小小的脑袋风云变幻,被各路日常收集的声音和画面堵了个水泄不通,停下的最后一帧是前几天妈妈在饭桌上嘲笑润哥总和女朋友吵架。
「你看,妈妈早说了吧,这就是嘴硬的下场。」她幸灾乐祸地说风凉话「心里的想法不表达出来,小茉莉能知道就有鬼了,臭小子。」
你从来没有和光来吵过架,唯一一次称得上关系变差了的事件是在幼儿园争论谁的妈妈最好看但谁也不让谁,那次冷战维持了漫长的三小时,最后以光来别扭着脸跑到你家送你小金鱼宣告完结。
如果光来没有主动和好怎么办呢?故意三个小时不和光来说话已经是你的极限了!如果他第二天、第三天、以后都不和自己讲话了怎么办?
你不由放下了勺子,心想,那真是太可怕了。
你不能没有光来,就像润哥不能没有小茉莉姐姐,他每次和她吵架都躲在楼梯夹角那哭得好丑,你可不想和他一样惨。
紧接着某个想法顺着躯干滑向身体各处,从萌芽到决定实施,在你趁着光来垫完一轮球补充水分时叫住他的瞬间就走完了整个过程。
“干莫(干嘛)?”
他的嘴巴没有离开杯口,声音吹进杯底滚出含含糊糊的水泡,那双黄绿色的眼睛闻言向你追来,像小动物一样圆鼓鼓地睁着。
你说我要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随后也不等他做出回应,张口就把那句我喜欢你喔吐了出来。
还特地换了个比较正式的星海君来称呼他——周到、体贴!
这个细节让你在说完后生出一阵小小的得意。
光来拿着水杯愣了一下,他眨眼的频率开始变慢,视线的落点开始凝实,褪去很多随性,就像他坐在电视机前睁着眼睛努力找球一样,这意味着他开始认真思索,但同时还有明显的不解出现在他脸上。
他一高一低地锁着眉,没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随后他顿了顿,茫然又单纯的不解开始变幻为怀疑,其中还夹杂一两分警惕:“……但你前天还偷吃了我的小熊饼干吧?”
那双眼睛倒映着夏日涌入的光,将对你的不信任直挺挺地射来。
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就一块!
随后目光一转,看着回廊下的杂草心虚地小声嘀咕:“……光来小气鬼。”
至于回答,当然是没有得到。
这也没什么。
妈妈说了,最重要的是表达。
你已经为预防光来不理你的可怕未来踏出了完美的第一步!
不过你有时候也会想:光来不回答的话,自己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成功接收到呢?
星海阿姨倒是有问过你喜欢光来什么,比起知道后阴阳怪气光来“你这种会为小熊饼干争来争去的男生居然也有人喜欢”的日朝哥,她虽然也笑了,但你很喜欢星海阿姨给你的感觉,如果说日朝哥是太阳刚刚冒头时候灰蒙蒙的天,那星海阿姨就是在日落里贩卖朝阳的杂货店,悄悄话是你们之间的流通货币。
虽然你不会把妈妈世界上最漂亮的人的宝座让给她,但你还是十分乐意和她做交易,毕竟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于是你从光来的眼睛说到光来的头发,还有光来甲床上弯弯的月牙,连幼儿园过家家时光来不耐烦的臭脸也没有放过。
星海阿姨被你的童言童语说得憋了一肚子闷笑,你转头看她,说得郑重其事:“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是光来,所以我才那么喜欢它们的。”
这段对话光明正大地发生在光来耳边,他当时倒是表现得充耳不闻,现在想来难免觉得刻意,毕竟从那天开始,你发现每次去星海家,零食盒里的小熊饼干都会比以前多上那么两三块。
你试图去扒拉光来的盒子,可他每次都一边严防死守一边嚷嚷着“你不要给我得寸进尺”,所以直到你们对这款手作零食彻底失去兴趣,你也一次都没有落实过对那两三块小熊饼干的来路调查。
你和星海光来并不同级,他升去优里希中的第一年,为了参加排球部晨练每天赶六点的早班车上学,而放学后又会自己加练到很晚,你们可以见面的时间段完全错开。
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小学六年级,你为了保证自己能够稳入优里西中发奋苦读,对自己的学科偏差值最下限的要求就在一次又一次不确定的焦虑中拔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水平。
直到最后以入学考试第一名的成绩成了你们那届的新生代表,班主任佐田老师在开学前一周提前打来电话,让你准备一下开学典礼的发言稿。
“「可以讲讲自己为什么选择来我们学校和对未来的期望」老师是这么说的。”你长吁短叹,附赠哀嚎,“——可是我写不出来啊,光来。”
他趴在桌上写作业,头都没抬:“只是个发言稿而已,随便写点不就好了。”
“我是为了和光来一起上下学才考过来的啊!”你的声音被被子闷在底下,如果有外人出现在这个房间,他们绝对想不到此时在星海光来床上像个小孩子一样裹着被子耍无赖的人居然是你,“这种理由你让我怎么写成稿子当着几百个人的面抑扬顿挫地念出来?——我也是有羞耻心的!”
“……!”隔着被子你听到椅子在地板上趔趄半步发出一声突兀的刺耳促音,下一秒正在赶作业的光来扒拉着椅背转头,难以置信道,“喂,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干嘛。”你从被子边缘冒出一个脑袋,眼睛对上他无语的视线,回得坦坦荡荡,“现在实话都不让说了吗?”
“优里西中是排球强校不错啦,但我又不打排球,离家远,升学率又比不上六户子中学——它对我来说除了是光来就读的学校以外还有什么优点?”你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排除它能写进发言稿里的常见套路,“喔,校服。配色倒是挺显白,但水手服……这个款式是不是有些过时了啊?”
“谁问你这个了……是你这家伙考过来的出发点不太对劲吧!”
你歪歪头:“哪里不对劲?”
“……”星海光来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吐槽,“哪里都不对劲啊好吗!”
你扁扁嘴:“光来好过分。”
无语的情绪将他的眼皮拖拉下来一半,他扫向自己乱糟糟的被窝,意有所指地说:“……你先看看我的床被卷成什么样了再来说这句话。”
和你家不一样,星海家只有两个孩子,不管是日朝哥还是光来,分到的卧室都很宽敞,书桌、床、放零食的小茶几,你最喜欢光来房间里的落地窗,坐北朝南,视野宽阔,在紫外线不算强烈的冬天和早春,可以晒一下午暖呼呼的太阳。
自从幼儿园叠被子比赛得了第一被老师夸奖后,光来的床一直铺得很整齐,但你进来了也意味着这整洁的一切即将迎来终结,因为你坐着坐着会倒下去,倒着倒着会彻底躺平,在松软阳光里碰瓷没骨头的猫。
被太阳晒过后散发着淡淡洗衣粉味的被子,两种气息糅杂在一起天生是对安逸欲望的引诱,有谁能抵抗得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抱着被子嘀嘀咕咕,“喜欢光来所以想离光来近一点哪里过分了。”
“你现在对表白是张口就来是吧。”
你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只是低声抱怨:“……而且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他用鼻子吟了一段意义不明的降调长音,垂下眼打量你,嘴角在他思考时被无意识地轻轻撇到一边。
什么嘛,又这么看你。
“优里西中可没有炸猪排。”他哼了一下,突然说。
你一下子坐起身,被这惊天噩耗打击得体无完肤,瞬间变得沮丧起来:“炸猪排应该是食堂餐的标配才对……”
“尤其是光来碗里的炸猪排,以后都吃不到了……”
“喂,后面一句是怎么回事!”光来瞪圆了眼睛,大声嚷嚷,“给我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碗里的菜吃好吗!”
你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可它出现在光来的碗里后好吃程度会加倍啊。”
“加倍个鬼!”他转回头重新拿起笔,无语道,“天天整别人碗里的饭更香这套,你这家伙是幼儿园小朋友吗?”
你又躺了下去,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光来雪白的后脑勺和一截儿在光下发亮的脖颈,地板上落了两只拖鞋,没有垂下来的腿——喔,他又盘腿坐着。
越过光来的手臂,自动铅笔的笔帽随着他写字的动作轻轻抖动。
不管光来是怎样气急败坏地吐槽着怎么有人专盯着别人碗里的菜吃,他大部分时候还是会主动把切得最宽的那一块猪排夹出来放进你的餐盘里,表现得就像是自己夹了一块青菜吃那样稀松平常。
有时候你会眨眨眼睛盯着自己餐盘里多出来的那块炸猪排思考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一旦停顿的时间超过三秒。
“发什么呆,不吃还我。”他不太高兴的声音就会从餐桌对面冒出来。
小熊饼干已经过时,但小熊饼干永远不会消失。
太阳的惺忪和洗衣粉的安稳味道在空气中涌动起来,存在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飘过你的皮肤顺着毛孔淌进身体,酥酥麻麻地融化、细细密密地盘踞生根。
滋生出一股冲动。
“光来啊。”你喊他的名字。
“……”他的笔停了一下,但没有理你。
你知道他听到了。
“我好喜欢光来喔。”你抱紧被子吸了一口,让光来的气息更加密不透风地包裹住自己,随之飘进他耳朵里的是重复了两遍的、带着一股满足感的小声喟叹,“果然是超级超级喜欢。”
笔帽不动了。用笔的人也不动了。
你枕着光来的被子静悄悄等待。
等他在一个瞬间突然泄了气,雪白色的脑袋垂下去,在硬质书桌上磕出一声闷闷的响。
“……”
窗外一阵风吹过,薄薄春色自窗户涌入,漫上他颈后的皮肤。
“变红了。”你老实地描述道。
光来气急败坏的声音一下子炸开:“……烦死了给我闭嘴!”
诸如这般的场景在你们中学三年里经常发生。
比如你明明可以自己先回家却因为执意要等他最后着凉感冒连发了三天的烧,光来简直无法理解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你只要看着他真诚地说出“因为我超级喜欢光来呀”,那些持续了十几分钟的批斗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光来对这套没辙,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在你问“光来到底听没听到”时敷衍至极地连回好几声:“嗯嗯嗯,听到了听到了,下一个。”
你小时候认为练球机械枯燥,但后来占据你时间最多的活动还是听排球砰砰啪啪地弹来弹去。排球部训练结束,高年级的学长们先行离开,而光来会在收拾完毛巾器材后自己再练一会儿。
体育馆是个奇怪的地方,它那么大,窗却那么小,等光来训练期间你总是仰头透过那一排小扁窗看外面的天空,云被墙壁分割成碎碎的绵,黄昏时天边飞过霞光,落在那些金属框里变成一格又一个压缩的红。
练球很无聊,看光来练球却十分解压。
灯光在噌亮地板的映照里上浮,毛躁的心绪随着排球有规律的击打声滤去杂质慢慢沉降。
人际交往积累的压力释放一空,你很喜欢这种感觉。
中学二年级某一天的回家路上,你终于想起和光来说到那位在加练时一言不发练习抛发球的寸头男生:“他很奇怪呢。”
光来插着口袋,说他是一队的昼神幸郎,一个打球很厉害的家伙,不过……
你在他停顿的时候转头,光来的视线飞向远处静默的街景,像一只无所事事打量世界的小兽,巩膜上倒映着细碎的光,夕阳、霞光和山,绣线菊、榉木树和街角的瓦砾,他接收,然后稍稍加工,不用太多无所谓的思考。
他是绷得有点太紧啦。
光来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
你回忆了过去几个为数不多投注在昼神身上的片段。
是这样吗,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语气里的不确定让光来偏头看过来,你眨眨眼,看着无语的神色渐渐浮现在他脸上:“……还帮他接过水的人在说什么啊。”
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从小到大看多了光来练球,能够沉浸在枯燥乏味的重复动作里训练的人不一定会享受反复打磨的感觉,但绝对是心甘情愿去忍受这份无聊的,而昼神同学呢……更像是将练球视为一种必经的磨难,无关乎想不想,而是必须去做。
这样好累喔。
“那是因为……他看上去干得要裂开了,不浇水不行啊。”你望着街道尽头的路灯,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灯却已经亮了起来,飞蛾扑扇翅膀在人造光里起舞,让你觉得有点傻,“如果从头到尾都很痛苦的话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因为他爸妈要求的吗?”你收回视线,看向光来歪了歪头,“听说他家里人都是职业排球运动员呢。”
“谁知道。”他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碎石块走路,语气可有可无,“谁我们又不熟。”
“好吧。”你很快也不去想,“那就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这种随口一说的闲谈话题聊两句结束了就结束了,你们很快又说起发生在校园里的八卦,像是什么3年级教生物的里见老师居然在办公室偷看没收的小黄书、光来隔壁班的长贺学姐被天宫学姐表白了、还有流窜在三个年级间不知名的水果番茄小偷,光来吐槽你怎么连3年级的八卦都知道,你噘噘嘴假装没听见,但没说出来的话挂在飞扬的眉梢上,是矜持了又没完全矜持的得意。
走过拐角,不远处站着的人居然是昼神幸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