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遍地插柳春不到,苦育三栽风又来。
当天夜里,阴了许久的天终于降了雨,却一鸣惊人地连下了两天两夜,路上不少地方都积了水,淌过去的时候能淹没小腿肚。
雨不下的时候没法拍戏,下的太大更没法拍戏,剧组就暂停了拍摄。
余温冒着大雨回了家。
陆行止特别不能理解:“你就这么恋家?”
余温:“我是来看望阮老师的。”
“这么大的雨?你们师生关系有这么好?”
余温实话实说:“我去请教了一下恐惧的感觉。”
陆行止:“请教到了吗?”
余温:“体会到了。”
阮秋萍让她出门随机找一百个路人搭讪。
陆行止不明真相,说了句客气话:“阮教授是个好老师。”
跟她一起回来的朱颜原本被她留在了别墅,毕竟这么大的雨,余温不可能让她自己回家。
但半夜的时候,朱颜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没听几句,脸色就发生了变化。
余温从没见过朱颜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冷漠,嘲讽,厌烦,又有几分略带偏执的倔强。
然后朱颜便说要回家一趟。
“怎么了?”
“我弟弟离家出走了。”朱颜拿着手机,穿个睡衣便要出去找。
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朱颜都没有表现出的心急,在这一刻体现在了她的行为上。
余温一把拉住她,看了眼外面的瓢泼大雨。
“你怎么找?”
朱颜:“我先打车回家,问问情况再出去找。”
“出租车进不来,”余温:“我开车,直接带你去找,你在路上打电话问情况。”
她轻推了朱颜一下:“我去拿钥匙,你找个厚点的外套穿上。”
朱颜看着她:“我直接开你的车行吗?你情况也不太稳定。”
万一车开到一半余欢出来,就更乱了。
“这么大的雨,你这么慌,再开你不熟悉的车,危险性太大了,”余温道:“你去找外套,我有办法。”
朱颜不知道余温有什么办法,但她不想再耽误时间,快步进房间随便找了件外套出来。
刚一踏出房间,一道不带有丝毫情感的眼神便投了过来。
朱颜一顿。
哪怕是这样的时刻,她还是在心里蹦出了一句,认真的吗?
余安扫了她一眼,直接转身出了门。
朱颜只好跟上去。
一个能在九十九弯把速度加到199的女人,这样恶劣的天气自然也不会让她慢下分毫。
朱颜无法,轻声征求:“我看不清路上的人,找不到我弟弟。”
余安没有说话,却将车减了速。
两人在朱颜家附近找了三条街,都没能找到人。
朱颜的焦躁渐渐浮现到表面。
“形容一下你弟弟。”一道不带任何波澜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朱颜当即开口:“他很爱学习,平时都很乖,上学就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不上学就是到图书馆看书写作业。”
余安听罢,转动方向盘,开向了学校。
才刚看到学校的时钟,朱颜就坐直了身体,指着一道背着书包,躲在路边商铺屋檐下的小小身影道:“就是他。”
车还没停稳,朱颜就开了车门,对着那道身影喊道:“朱烨!”
一道冷到发颤的声音从雨幕中传来:“姐……姐!”
朱颜的焦躁在找到朱烨的那一刻全然消失。
她既没有打骂,也没有关心,只将浑身湿透的朱烨带到了卫生间,为他放了一缸热水。
朱烨还是个小学生,经历了这么一遭,还被带到了陌生人的家里,正是心里害怕,需要朱颜陪着的时候,朱颜却放完水就离开了浴室。
余安全程没下车,三个人里只有余温身上是干的,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拿着一条浴巾在擦头发的朱颜:“家里浴室好几个呢。”
朱颜:“他出来看不到我应该会害怕。”
“哦,”余温好整以暇:“原来不是陌生人啊。”
朱颜没再说话,回屋换衣服去了。
朱烨却在这个时候悄悄打开了浴室门,露出半个湿漉漉的头来,清澈的目光有些不安地看向了余温。
和朱烨的目光对上的那刻,余温心跳错漏了一拍。
这道目光,和记忆中的那道并不全然一样,却让她一瞬间将其联想了起来。
大晚上不知道回家,留在桥上喂野猫的女孩,看见她之后,把书包一扔,便拉着她跑了起来。
她们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道魔鬼会闻着她们的味道找到踪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们身后。
那个公园的河挺深的,而且没有围栏,因为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落水。
三个人里,没有一个会游泳,绝境之下,就会发生踩着别人活的场景。
两个人的团体会更占优势。
而在误以为已经安全的境况下,善良的人会进行礼让。
余温成了第一个爬上岸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
余温想,原来她体会过恐惧。
而且是她此生唯一体会过恐惧的时刻。
是马上就要爬向她的余月光,被突然出现的余海拉下水的时候。
溺水者拥有惊人的力道。
那天,余小狗没能走出那条河流,余小痣没能走出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没有下雨。
可在回忆里,她浑身湿透,冷得就像被雨淋了整整一天一夜。
重新开机时,余温一遍过了阮芳婷的戏。
陈明连连点头:“我就说,哪有人会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
余温的最后一场戏,是纪夏等待法庭判决期间,被官方采访的戏。
由于纪夏这个案子的作案手法和动机都前所未闻,各大新闻媒体都十分关注。
尤其是案件调查到最后,大家发现纪夏还利用阮芳婷的身份,做了许多事实上的慈善,有利于民生的好事,甚至揭露了阮芳婷丈夫与许多高官的来往,所以基本上全网都在关注这个案子,甚至还有人呼吁给纪夏免罪。
这场闹剧终结于官方法制频道发表的一段关于纪夏的采访。
纪夏坐在一盆绿植后面,脸上被打了码,声音也被做了处理,记者则在镜头外问话。
这段问话中有两个问题十分深刻。
其中一个是问纪夏:“为什么没有对阮芳婷的母亲,岳湘云动手。”
纪夏沉默了很久,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在我母亲的教导里,无知者无罪。”
而当问到纪夏,明明不自首,也不会有人发现她的身份,那她为什么要自首时,纪夏用极尽冷静轻缓的声音说了一段话。
“权力握在手里,会给人带来力量,也会让人迷失自我,我戴着阮芳婷的面具,但我不想成为阮芳婷,我只是纪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事都不是触犯平等的理由。从前,我以医生身份维护生命的尊严,往后,我会以公民身份,维护法律的尊严……”
拍这场戏的时候,陆行止和已经杀青的魏新星,欧阳都在旁边等着为她庆祝,剧组的所有成员,以及其他几个演员,彭展,方圆,傅一航……也都在等着稍后的杀青仪式。
在这一刻,不管是真的问心无愧之人,还是心底藏污纳垢之人,都像是站在了一本红色的法典之下,一切阴影都被一道道听不见的法槌声重重敲散。
就像陈明打算在这部剧结尾加上的那句话一样:
公理之下,正义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