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你喜欢落叶的声音吗?”
暗沉的林间小径清晰地衬出了两旁的植被,也衬出了正在闲步的两个身影。月儿迷人的浅蓝色碎光在杨树的隙缝之间潺潺流淌,云影卧于柔和的小径上。两人的衣袍下摆压弯了头状花序,几声窸窸窣窣后,它们复又挺回原状。
“落叶铺着土地,石头,青苔。叶子上的步履声很清脆,也很沉着。俗话说女人如花,那么男人便如叶了。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成为这样的死叶,颜色衰退,声音低迷,形体脆弱。一脚踩上去,调子很哀伤。秦明,你喜欢落叶的声音吗?”
秦明笑了一声:“兄长颇具浪漫气质。秦明是一般武夫,不懂文艺,恐怕不能接话。”颜树德看他一眼,也笑了:“我乱说的。你知道我的名字从何而来吗?”秦明只答不知。
“《尚书》中有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看,我虽不才,但家里人都还读过几本书。父母本来也是期盼我读书识字,做个文官。”
秦明把头来摇道:“难怪兄长出语不凡,我看那些位高权重之人,未必比得过兄长的文韬武略。这世道,竟教兄长这般武艺高强,才学斐然之人,在四川行乞为生,那里说理去!”
颜树德倚着一棵树坐下,盯着手中的酒葫芦,叹道:“我读过书,也会写文章,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乞丐而已。”说着,他佯作无意地把眼神转过去,把秦明从头到脚迅速瞟了一遍,“一个没有戴过红头盔,没有披过锦袍,没有戴过狮蛮带的乞丐……更别提做兵马总管,娶天仙老婆了,都是白日梦。”
秦明是个直性利落的人,见不得这种意有所指、暗藏微词的斜视眼神,心里便有些不快,可又肚里寻思:怕是我多想了,他可是我的表哥,我现在唯一的亲戚,诚心来投,千里来与我相会,怎么会对我阴阳怪气?于是直接问道:“兄长可是在说我么?”
颜树德耸肩摊手,把嘴一撇:“大概吧。”
秦明道:“兄长此前一直在四川行乞,实在令人惋惜,但倘若认为秦明便是诸事顺利的幸运者,就未免太听一面之词了。”说着,带着怒气转过身去。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后背,颜树德犹豫了一会儿,才笑道:“我在四川受耻辱惯了,有些羡慕你。莫怪。”
秦明便侧过身,眼里颇有愧疚。
“不知兄长在四川如何安排吃食?”
“吃白食咯。哪家店老板可怜我,就每天去讨些饼吃。不可怜我,就去找下一家心软的。因为身材高大,很多人不信我是乞丐,有一段时间真的很难挺过。现在饿瘦两圈了。”
“如何安排住宿?”
“睡在星斗阑干的苍穹之下。”
“想必兄长受尽了委屈。”
“颠簸,蹒跚,饿得虚脱时就被残影恍惚的石子或者大宅邸的台阶绊倒,然后被指着鼻子耻笑。现在回想起来,我居然每次都忍了,真是不可思议。其实应该挺起身来反抗的……但说到底,也只是事后的漂亮话罢了。”
“兄长不必感到难过,何必在乎那些落井下石的人?你一不作恶,二不害人,哪怕是素不相识,也不该对你的困境指手画脚,如此小人行径,当真为人所不齿!若换作是秦明,根本不会把小人之言放在心里!”
“那是因为你有底气,而我没有。人啊,有时候就是很奇怪,恰恰是自己所不齿的那些人的苛责、嘲弄、冷漠,会让人感到孤苦无援。恰恰是自己不屑于产生交情的那些人的排挤和厌恶,会让人伤透了心。”说着,啵的一声打开葫芦,开始咕咚咕咚地往喉咙里灌酒了。秦明没有接话。
“可是,不得不承认,”他打了个酒嗝,“四川是个好地方。在山东走了这么一段时间,我还是怀念四川。要是有一天能够衣锦还乡,再去看木雅贡嘎,这辈子就没有任何遗憾了。”说着,忽然喜笑颜开,“对了,你知道仰望雪山是什么感觉吗?你听说过木雅贡嘎吗?虽然梁山也很壮观,但毕竟大不一样啊!那里有冰洞,冰桥,冰塔林,太阳照上去时,每一处冰面都焕发出辉煌的色彩,比珠宝还美丽。秦明,你喜欢雪山吗?”
秦明也笑了,转过身来,坐在他旁边:“好啊,等哪天梁山受了诏安,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我们兄弟俩就骑着红马,穿着锦衣,一起去四川。”
颜树德低下脸,有些羞涩地笑出声:“我觉得这世上最美的就是木雅贡嘎和……和……算了,可能有点冒犯你。”
秦明急道:“和甚么?快快说来。”
“和你的老婆。”
“啊?”
“真的,无法想象世上竟有这种美人,只有鬼斧神工的木雅贡嘎,才能与之媲美。看到她时,我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自然界最耀眼的杰作所俘获了。天地需要雪山来为西南添彩,称霸蜀地,所以创造了木雅贡嘎;需要她来为三界添彩,惊艳四海,所以助她修成人形。”
秦明摸了摸脑袋,回想着花宝燕的形象:“有这么夸张吗?你见到她了?”
“我只是穷,不是瞎。那样一个女子,只要站在那儿,就不可能不让人注目。”
秦明又摸脑袋:“是么?但到底不是父母匹配的妻室。有时秦明也会为此感到迷茫。”
颜树德冷笑一声:“你好运么,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至于我么,曾经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咯。”
“说人话。”
“你娶妻,我乞丐。”
秦明是个性急的人,方才已忍过,此时心头火起,哪能再忍,怒道:“兄长有何不满,直说便是!若是觉得秦明落草为寇还娶妻是犯罪,那也忒无理了些!何况秦明也是被逼迫婚娶的受害方!我何曾说过想再娶了?在宋公明兄长说要做媒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但我又斗他们不过。你若以为秦明是喜新厌旧之人,可真看走眼了,我和她谁也不喜欢谁,各自安好,她去梦想她的文人伴侣,我自行怀念前妻,互不干涉,不存在甚么鸳不鸳鸯的。”说着,慢慢低下头,静看脚边一只蚂蚁东忙西忙地跑动,“前妻虽不如花知寨妹妹年轻貌美,却是父母匹配,多年来相敬如宾,情深义重,育有子女,教我如何一夜之间忘却?可怜我妻小一家人口……”
秦明又想起当初看见妻儿首级时的情景。此时他身着便装,也未佩戴武器,只能气忿忿地去抓地下的杂草,将其连根拔起。看着手中这把拖泥带土的小草,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
颜树德暗暗得意,忆起白天在聚义厅,秦明坐下时的表情十分尴尬,果然夫妻关系紧张,便有些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了:“怪不得你对她这般冷淡。”
秦明只寻思道:说了要让家眷出来拜他,结果并未见人来,我当时没有说下文了,看来他就是计较这个,才多次作怪,也怨不得他,确实是我失礼。
秦明是个直性人,情绪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便笑道:“若不是婚事已成,你这般爱慕她,或可鼓起勇气,尝试追求。”
他嘻嘻一笑:“婚事已成也可以追求呀。”
秦明停顿了一下:“这不太对吧?”
“哈哈,我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