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那里空荡荡再无一物。
“你们要去哪里?”
她的嗓音有些颤抖,还有一丝刻意掩盖仍旧显露痕迹的哽咽。
黄春来掐灭夹在指尖的汗烟,略显兴奋:“云贵一带,原本想着等收拾完行李给你打通电话的。”
“你是不知道,那边的气候很好,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很适合养老,我跟你妈打算过去看看。知道云南贵州在哪个方位吗?哎,忘了你当初选的理科。不过你的地理知识太薄弱了,我当初……”
他恍若没注意到黄复酥的异样,又或许是刻意忽略,如同过去每次离家前一样。
黄复酥神情呆滞,一时间无法从巨大的冲击中走出来。手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她的指腹下是那枚金牌上凸起的花纹,正一遍一遍划磨她的指节。
又或许,在切割她的心脏。
巨大的无力感笼罩而来,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名为哀默的情绪里。
宛若在这瞬间失去全部的力气,她很想歇斯底里地质问,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难道因为她习惯了接受,便要被人一次次通知即将远离吗?
难倒因为她的年纪小,就该不商量吗?
她和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黄复酥张了张嘴,还是将那句埋在心底许久的话讲了出来:“是因为黄思华吗?”
“他是你哥哥!”黄春来厉声打断她的不礼貌,即便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句反抗。
黄复酥自顾自继续说:“因为他说想要在那边发展,你们就要一起过去帮他对吗?”
“等我们安顿下来,会把你也接过去。”宋知秋适时插话,“你这孩子不要死心眼。”
黄复酥将指尖死死压入手心里,疼痛经神经传递给大脑,拨开混沌。她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黄思华想要在贵州发展,你们就要一起过去帮他,对吗?”
“是!”黄春来拔高声调抛出一个字,语调带着几分气急败坏,“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又不是不给你钱,你至于这样无理取闹吗?家长做的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后的发展?”
一连串的诘问反驳反倒令黄复酥觉得放松,这才是真正的黄春来。
一个酷爱喝酒,一点就炸,偶尔掀桌子摔碗家暴的中年男人。
而那个能把脾气憋在心里,装出一副老实憨厚模样的男人,不过是面对外人的假象与伪装。
此刻男人的暴躁和权威被挑战后的气急败坏,都无法造成她情绪的波澜涟漪。
她只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于母亲,妄想从那双日渐浑浊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在意与真心。
可惜她失败了。
黄复酥忽然觉得很累。
她的不解与挣扎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场孩童自认没有得到偏爱的无理取闹,但她只是想要一个清晰的答案。
她只是想要一个公平。
一滴滚烫的泪坠落,滴在手背上。
那一小片皮肤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热度灼伤了,发疼又发痒。
黄春来大手一挥,摆出一副不与小孩子计较的高姿态,恍若恩施玉露的施舍一般,“今天一楼的老李约我喝酒,说是给咱们一家践行,等会儿一起下去,别空着手。”
宋知秋揉捏着酸痛的腰背肩膀站起来,准备去储物间翻找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品。转身前,她用余光瞥一眼向来乖巧的女儿,愈发觉得烦躁,仿佛在埋怨她为什么突然如此不懂得体谅。
明明知道父母在外劳碌一天,她还要在家里耍小脾气。
“我不去!”黄复酥耸了耸鼻尖,用沙哑的嗓音说,“假期作业很多,我没时间。”
她说完,没管身后两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谴责目光,径直推开房门,再度落锁。
世界又一次短暂安静,而后是黄春来摔摔打打的声音,中间夹杂宋知秋一半煽风点火的数落,一半柔声细语的宽慰。
旁人作何感想,黄复酥已无暇理会。
她将自己整个人扔到硬挺的床板上,把脸埋在薄薄的夏凉被里。
出门前风扇已经关了,这短暂的一小时屋内空气流通不畅,压抑又闷热。
听到那道属于防盗门关闭的厚重声响,黄复酥将自己从被褥间拔出来。
思来想去,等大脑逐渐清晰,她觉得没必要委屈自己。
头顶的粉色胖猪存钱罐里,有奶奶程萍在新年时分偷偷塞进口袋里的压岁钱。
想当初,小老太太悄悄摸摸让她不要声张,只说这钱可能会给她帮大忙。
如今果然。
换好外出所穿的衣服,黄复酥捏起钥匙,又踱步到书桌前,将手机充电线拔下,把发烫的机身扔进口袋里。
一切准备就绪,她光明正大地下楼。
在临近一楼的位置,故意弄出许多不同往日的动静。
黄春来与宋知秋极爱面子,必定会按照她方才的推辞解释。倘若那一大群人在此时瞧见她下楼的身影,脸上的表情必定很有趣。
只可惜,李叔叔一家似乎把践行宴安排在餐馆里。无论她怎样提起耳朵细细分辨,都无法捕捉到任何熟悉的声线。
黄复酥不再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他们添堵的计划不成便罢了,她下楼的主要目的是为自己寻找欢乐。
甫一下楼,大街小巷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如同多重奏的音乐一般交错有致。
饥肠辘辘的感觉在饿过头后消失不见,黄复酥看到往日最爱的车轮饼,生不出半分食欲。
黄复酥漫无目的的寻找着,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说不清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回头望望过去的十数年,她未免太随波逐流了。
一整条小吃街从南走到北,又折返回来再走一遍,她还是没能找到想买的东西。
胃腹乍然传出一阵痉挛,接踵而来的是细密的疼。这种感觉恍若有人拿了一根根又细又长的银针,隔着肚皮不断刺入拨动。
黄复酥不得不停下脚步,按压胃腔后扶着桥墩准备半蹲下来。
“别坐这里,去那边的奶茶店。”
在她即将跌坐在脏乱不堪的草地时,有一双大手,蓦然出现眼前。
与之同时凸显存在感的,还有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柚子香。
“梁青砚?!你怎么在这里。”
黄复酥又惊又喜,在观察四周的环境后,又觉得脸烫羞愤。
两人的每次相遇,她仿佛都深陷在狼狈的境遇里。
少年没有接话,动作自然而体贴。
他托扶着她的手臂,陪她一步步走进光亮里。
“我正好在这里散步,注意到你心情不太好没打算上前叨扰,却又在即将离开前发现某个小可怜似乎想找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把自己埋起来,不得不出手相助了。”
梁青砚的声音很平,带着一丝关切,又为活跃气氛,调动她的情绪,选择了一些不符合本人周身气场的话,造就了两种截然不同氛围对撞的违和感。
黄复酥嗤笑一声,因牵扯到胃腹不由皱眉,又执拗地维持着唇边的弧度:“我又不是蘑菇,为什么要把自己埋起来?”
梁青砚笑笑没说话。
他给黄复酥点了一杯热牛奶,守在柜台等餐,第一时间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递到她面前。
“谢谢。”
“和家人吵架了?”梁青砚状若无意地试探。
黄复酥不需多言,胡乱点头敷衍过去:“算吧。”
即便对方曾经帮助过她许多次,至少现在,她还无法做到百分之百地信任他。
这种将所有结痂伤痕掀开,把伤口暴露在人前的行为无异于一场惊天豪赌。
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那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梁青砚自然理解她的想法,没有不识趣的追问。他只是安静坐在对面,一条胳膊曲折将下颌托起:“让我猜猜,胃痛是因为没有好好吃饭吧?”
“梁青砚。”黄复酥用吸管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感受液体滑入喉口流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舒服,不多却抚平今日受到的一半委屈,“我请你吃车轮饼吧。”
她端着纸杯起身,毫不避讳的拉过他的胳膊,再顺着衣料纹理下滑,牵住他潮热的掌心,而后朝那个熟记于心的位置奔跑。
“慢点,特别是吃过东西以后,跑步容易得阑尾炎。”
“梁青砚,你有妹妹吗?”
她遽然停下脚步,没头没尾问了这句话。
梁青砚不明所以,他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如此啰啰嗦嗦、婆婆妈妈。”
“……”
遥远看到车轮饼的摊位,红色招牌下围了一群人,梁青砚因此有了借口:“人多空气不流通,不利于病情恢复,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排队。”
怕黄复酥拒绝,他又说:“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等下回家就写在你给的那张小纸条上,下次有机会一起补。”
她一向不喜欢排队,有人愿意帮忙,黄复酥顺势应下。
男生小跑着走远,黄复酥本以为自己会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好玩的地方,譬如旁边那家套圈店。
若直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和陪他一起排队有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天黄复酥没能鼓起勇气,向一个刚刚建立起信任的人倾诉悲伤。
她只是做了一件自认为难得勇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