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第七师真正出现在洛阳人的眼前,大家都有些不可置信:没有锣鼓宣示他们的胜利、训练有素的战士们静悄悄的;只有前面的将军和他的儿子、和因赶路而伤的战士们骑着马,其他大部分战士们都下马步行而至,他们经过数月暴风雪的冲洗,除了尚且年轻的仍有活力,其他的战士难掩疲倦。只有战士们尽力保持稳健的步伐,以及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使人民能够确定——这的确、肯定是第七师。
…………
皇帝已经多年没见陆行阙了。当年陆行阙带着七卷有关制敌之术的文书,从昆山被举荐到洛阳,皇帝就亲自接见了他,他永远忘不了见陆行阙的第一面,真是意气风发。皇帝站在前面,陆行阙就跪在他的脚边,低着头,腰板却挺得直直的。皇帝亲自扶他站起来,丝毫没有新皇的架子,只有充满的对贤才安邦的渴望。那一年,皇帝二十一岁,登基第三年;而陆行阙仅仅比皇帝小一岁。他们都很年轻——那时的皇帝并不知道,他这一扶,竟扶起了燕国边防坚不可摧的城墙;而陆行阙为了报答皇帝此一扶之恩,从此永别了他的故乡昆山、暂别了繁荣的洛阳,来到边地克拉玛依,最后竟军压塔城。西北一待,就是二十七年。
陆行阙离开洛阳那年是饥荒之年,加之当时边防大将军、皇帝的亲堂兄李璟恒战死,边地自然动荡。当年湿润的南方地区闹起洪涝,连片的庄稼被淹死,农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忙碌半年,颗粒却被天收去了,他们哀怨、哭诉,却又无能为力;北方则是干旱,极其干旱,甚至中北地区的地面都龟裂了,天地之间空空的,好似人民填不饱的肠胃和流离颠沛的生活。
陆行阙出发那日,冷风浩浩,黄沙被吹得漫天的飞,无垠大地夐不见人。皇帝也是亲自来送了他。穿着甲胄的年轻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对同样穿着甲胄的陆行阙说:“此行凶险,汝且珍重!”
陆行阙低下了头、腰板挺直——犹如他们初见那般,皇帝俯视着他。陆行阙郑重地许诺:“陛下切莫以微臣性命为念,臣定不负嘱托。”
风啊,是压不弯陆行阙的脊梁的;而飞沙,在当时,却把陆行阙的眼睛蒙住了——他的眼睛红红的。一步一步走远,陆行阙恍惚间想到李璟恒,这个与自己素昧平生,但肩负着同一份荣誉与责任的大将军,此时他们俩的命运竟遥遥相照。但他不会回头,他知道,皇帝一定在看他,看第七师,他的脑子里不住地闪过他曾经与皇帝相处的无数个片段,而令他最难忘的,无疑是他的战术第一次被皇帝真正投用到战场上那天:
站在皇帝的书房中,他看见皇帝从许多噼里啪啦的书简里抬起头招呼他:“是洵若啊,快来看!”皇帝说。皇帝展开了当时平王李璟恒传来的捷报。他上下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完——紧接着,他看见皇帝笑了:“朕用卿之战术,竟清退敌方五万余,现已拔下五城!克拉玛依守住了!”陆行阙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皇帝此次传他的目的。他又惊又喜,他和皇帝、还有边关的捷报一起,笑作一团。
皇帝又说:“欸……平王也老了。”
“怎会?平王壮心不已。”陆行阙捉摸不透皇帝的意思,谨慎地答道。
皇帝止住笑,认真地说:“卿知道吗,朕以午时降,先帝览揆,曰朕‘君彦’,君临燕国,朕必定要是这治国兴邦之人。克拉玛依守住、接下来就是夺回塔城。平王老了,这一战险啊。”
陆行阙抬头看向了皇帝,这分明是一双欲壑难填的眼!他的嘴角陡然凝固,连回话也做不到。——陆行阙心底忽地爬上惶恐,细细密密的冷意升至头顶,将他因为捷报而激动发热的头脑浇凉了。那天,他退出去的时候,后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将出洛阳这一天,陆行阙明白了那日的恍惚——原来他的幸运,作为筹码,早已标定了他的结局。
…………
进了内城,陆行阙翻身下马,并嘱托陆天眠也赶紧下来:“这是宫里的规矩。宫规多、杂、森严,这里比不得塔城,你言行举止须多注意。”陆天眠应了一声,随即翻下马,以落后父亲半个身位的距离继续前进。街上满目琳琅,都是陆天眠没见过的光景,这使他有些无所适从。
陆天眠忽然有些好奇,他同父亲找话道:“皇帝长什么样?我会见到他吗?”
“一别多年,陛下肯定变了很多,我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你就跟在我身后面,见,肯定是能见到的。”陆行阙回答。——话不多不少,凑在一起话就会变多的两人,竟有些相顾无言。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交谈,就这么静默地走近城墙。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一抹明黄的身影,李君彦已经等候多时了。——的确是一别经年,李君彦少年时毕露的锋芒大多已经收敛,转而为沉稳,周身流转着多年上位者隐而不发的威严。雪虐风饕,李君彦穿的却不很厚:内着芍药紫云缎衫,外披龙云纹狐裘披风,花纹龙纹皆是银金线双面绣;腰间系着绦绿的、无杂斑冰透翡翠。雪的白没有浸染他分毫。陆行阙缓步走向他,重重地跪下:
“陛下……”陆行阙的声音有些颤抖,
“臣陆行阙,前来复命……”
“行阙,起来吧,”李君彦说,“你的儿子,都已经,已经这么大了啊。”
“今年已经二十二了。”陆行阙说。
“叫天眠是么?人高马大、真是个好孩子。”
“名天眠,字辰远。”
“……好名字。二十二了,当年,你带兵克拉玛依,也不过二十三吧……”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多年未见,他们彼此已经不很熟悉了。被人群拥着,李君彦一行人回到内殿。而第七师全体则去原先平王李璟恒的将军府。——陆行阙在洛阳时并未有自己单独的府邸,但为了表示对边关战士的重视,李君彦在下旨令他们回京的同时,就开始修葺原来六师的府邸,为现七师修整用。
重修的将军府必定称不上富丽堂皇,却已足够舒适:对比起塔城的戈壁石滩,这里的地面被压的平平整整,走起路来十分舒服;也没有乱石拍雪,屋内升起的炭火,把空气烤的暖烘烘的;更别提下人们早已准备好的精致的吃食。虽无画卷、文玩等雅趣,但对于将士们来说,这间屋子的装潢已经华丽到近乎奢侈的地步。许多将士们东看看、西转转,啧啧称奇。
第七师连拔十三城,扩疆无数,龙颜大悦,赏陆行阙将军金银财宝十三车、美人五十、赐将军府一座;同时宴请全宫,庶二品以上妃嫔皆可入殿一同宴饮,时间就定于十五天后。如此规模的庆功会,皇宫内外一片哗然,同时也开始紧张地筹备起来。
这可是一个抛头露面的好机会,他们如是想着。而将军府内,这次庆功宴的主角——陆行阙与陆天眠,此时却有些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