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官员说:“临安罢了。”
花满楼只是点点头,随后在官员的注视下,在自己的账单下记下了那些金叶子。
官员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牌令,放到了花满楼的桌子上,随后挥挥手就领着身后的侍卫走出了曲仙楼。
“嗯......话说这些官员真是有钱,这些金叶子,可够我花好几月的呢。”花满楼拿过那块牌令,突然皱起了眉头,望向了二楼的闭门包厢。
戚风明。
北明桓玄侯。
*
大抵是韩轲方才一番打斗,确实饿了,便将早已凉掉了的饭菜凑合凑合吃了起来,但也没有多少胃口,挑挑拣拣,这些特色菜剩下不少,于是韩轲便将官差招来,将剩下的饭菜打包好,递到了存中手中,令存中和小厮一起分享。
“惊泽。”韩轲轻声呼唤。
“嗯?”陈应阑询问道。
韩轲喝了一口茶,茶香浓郁,倒是冲淡了口中淡淡辛辣,而后蹙起眉头,压低声音说:“你哥没走。”
陈应阑明显愣了半晌,但终究是摇摇头,说道:“是我疏忽。”
“怎么?”
“昨晚逃离陈府的时候,惊动了一名守卫,怕把有人夜逃这件事情传出去,于是我便将他杀掉了,但是临行匆忙,我也怕惊动更多的人,于是没来得及处理尸体。”陈应阑哀叹似地叹了口气,喃喃道。
“你不是自称是陈府军的随身影卫吗?为何没有走正门?”韩轲更是苦涩难言,他的面色看起来更加难堪了,而后咬牙切齿地对陈应阑说,“我自以为你挺聪明的,没想到你这么笨,这么傻......”
陈应阑一锤头,说道:“完了,这要是被大理寺追查出来怎么办?我才刚重出江湖不过几天......”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对面韩轲的脸上,晦明变化,阴晴不定,他不知单腿翘起来,用手帕擦拭着绣春刀上的血迹,明亮的刀身映照出韩轲犀利的双眼。韩轲没有带帽子,额前的单边一缕发丝随着烛火微微飘摇,他的眼眸中倒映着烛火乍明乍现的灯火。
“你忘了本官可是谁?”
韩轲顿了顿又说:“当今朝廷,除了魏德贤,其次就是本官,没有什么是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你若想保全身,本官自然会为你撤下悬赏令和追捕令。”
陈应阑却皱起眉头,面色不悦,目前大理寺肯定还没有追查到自己这里,但是他也恼火自己为何如此的疏忽,竟然忘了清理守卫的尸体。
见陈应阑的神色,韩轲知道他一定很担心,于是便提醒道:“你别怪本官说你,你也算是不少年纪了,经历颇多,历世深浅几分,你也大概知晓。奈何乱世之中,这天下风云可谓是一天一变,你离去了朝廷五年,这五年间多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又知道一二?”
韩轲站起身,走到了陈应阑身前,微微俯下身,直视着陈应阑。随后微微眯起眼睛,眼眸晃动,鼻尖温热的呼吸扑打在陈应阑脸颊上,周身都是淡雅素昧的香气。
“本官只手翻云,只手覆雨,可是我却总觉得这朦胧烟雨间,差了点儿韵味。”韩轲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轻轻地点着陈应阑的鼻尖,说道,“差了点儿经历半生腥风血雨,归来后仍是一尘不染之韵。”
此刻间,鼻尖的微凉恰如春光和煦的清风,轻轻地扫过了陈应阑的心头。让原本冰天雪地的心房,刹那间杏花盛开,春意盎然。
但是陈应阑听完韩轲的话语,确实不清楚这五年来朝廷世道是如何变化的。他一直甘之如饴地做着甘州影卫应有的职责,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地方政事,但节度使和知州会即刻平息,他一个影卫也插手不进。
“这五年,我流失太多了,不过我不需要你为我,交上大批财权,撤下我的悬赏令和追捕令。至于那些捕快,我自有办法。”
韩轲冷哼一声,嘲讽道:“你有什么办法?惊泽,不是我说你,是陈家待你,你任性惯了,逞强极了,真以为自己还是五年前仍在追求世道真理的御史大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你现在只是一介影卫,无法干涉权政之事。”
接着,韩轲走回到自己的位置,翘起了二郎腿,从袖管里掏出一只折扇,“刷”的一下抖开,折扇是白素的,上面写了四个大字,从右往左依次是“虎落平川”,简洁明了,格外醒目。
“知道那些客官怎么说我吗?”韩轲一阵轻笑,一脸平静地复述着客官的话,“他们说本官是‘贪财好色、挥金如土、贪生怕死’之卑鄙戾臣。”
他抚摸着“虎落平川”四个字,深吸一口气,一脸不屑地道:“可奈何本官天生傲骨。其实我的本名不叫‘韩轲’、不叫‘韩子安’,我的本名叫‘韩天承’,字‘天诚’。我年少时,曾在漠北神机营里服过兵役,我也曾在北明国境边疆处遥遥地望着远处的、被大漠黄沙隐去的、被厥缁夺走的玄甲十三州。”
在韩轲的喃喃自语中,陈应阑在脑海里勾勒出来一副绝美的铁骑踏沙的壮美绝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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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韩轲手握长刀,骑着健美的棕色马屁,身着重铠,头戴红绥,意气风发的俊俏容貌,脑海里装着的都是凌云壮志,望着远处玄甲十三州的隐隐约约的国境线,目光坚定,堪如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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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神机营联合陈府军一同征战了几次厥缁人,但都无果。府军见时机不好,倒是节节败退,但是神机营养出来的铁骑从不是这样的,他们饮风吃沙,抛头颅洒热血,挥着利刀长枪,跨过了厥缁和北明的国境线,与厥缁决一死战。”
“但是,我们神机营寡不敌众,整个营地都被厥缁重创,就我在尸山血海里幸存下来。神机营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北明的疆域上彻底地消失了,而现如今朝廷记得‘神机营’的人屈指可数,上下来看,也就是那些两鬓斑白的老官和我了。刹时,朝中官员以戚风明为首的官员,朝皇帝上奏,说本官通敌叛国。”
“可是这些人哪懂什么‘通敌叛国’之罪,他们想要的只是在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背后,所遗留下来的万千利益。在乱世中何为黑白,何为善恶?那不过是那些自命清高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破纸鸢而已。”
“但很幸运,东厂督主魏德贤看我逆命而行不唯命是从的模样,便偷偷地收下了我,给我高官厚禄,从此,我成为了东厂刑官兼指挥使——韩轲。”
韩轲这才抬眼,面对着陈应阑,说道:“这么一说,我和你的经历倒也挺像的。”
陈应阑点点头,也示意认可。
起初,他原以为眼前的韩轲只是一名单纯的东厂刑官兼指挥使,没想到他的经历种种,可比自己崎岖多了。
自己与韩轲相比,可谓是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
而后,他慢慢启唇,叫道:“韩天承。”
韩轲立刻怔愣了片刻,目光凝聚在陈应阑身上,神色五味杂陈,但他的嘴唇却缓缓动中,唇语复述着这久违的姓名。
“其实很多事情,我从不刨析给外人看的。”韩轲顿了顿,神色变成了他从未拥有过的柔和,说道,“但你不是外人。对于世人如何评判‘外人’,众生会理解成‘与人事物皆都无关的人’‘置身于人事物之外的人’,但本官不会,本官会理解成‘不可知吾本心者,不可述吾来路者,皆是外人’。”
听完韩轲的话,陈应阑这才幡然醒悟。自己从出生到死,天下过客都需擦身而过,和你并肩谈心、护你周全的人,定是将你视为“可知吾本心者,可述吾来路者”——他们,无论知己几何,皆都不是外人。
“当然,你也只是窥见本官的冰山一角。”韩轲将柔和的一面尽数收了起来,神情更是变为神秘般,居心叵测地看向眼前这壶茶水,淡淡地道,“我只身赶赴朝野许久,论年龄可比你大许多,论阅历也比你大许多,我并非完美的好人,也不是至恨的恶人,但是对整个世道来说,本官还是偏‘恶’多些。”
“他们说本官是‘贪财好色、挥金如土、贪生怕死’那都是世人的评价,我的功过不需后人所言,任凭自己笔墨青锋来填写。”韩轲目光逐渐狠厉起来,语气也低沉了几分,“如果将青史比作一块天秤的话,我会是那根可以调和均衡世间万物的杠杆。我的‘恶’是因为我调和了朝廷中人的芸芸众生、仕途顺坎,均衡了朝廷中人的权衡利弊、是非对错;我的‘善’是不留于表面的,只是对于一些极其熟悉且可以谈和的来的人、外人之外的人,所袒露的真心。”
“惊泽,你也许会认为我面对魏德贤的高官厚禄会如此逆来顺受,但也正是因为我均衡了我的权衡利弊、是非对错,我才做了这个选择,于我而言所正确的选择。”
其实,人的选择有许多种,但主要的选择因素还是分为三个——“肯定”“忍受”“逃避”。无论是你选择“肯定”也好,“忍受”也罢,“逃避”也了,都是正确的。但是对于结果而言,只有“输赢”。败下阵之来者,无论是三个选择因素的哪一个,都将会成为万人唾弃的对象,官名尽抛、身败家破;赢万千之来者,无论是三个选择因素的哪一个,都将会功名显赫、名留青史。
历史,只有输赢,没有对错。
功名万里江山,命如薄纸黄蝉。
强权之下,被迫剥去利刃,无奈沦为庸臣。
韩轲最后,他却自嘲道:“乱世中最清醒的人,偏偏伤得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