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再也没有比那更高的山了。”
“真想去见识见识。”
“眼前的江山才是无限江山,三达达,外面的山再高再大,都不如咱自家的山好啊!”
“放屁,北羌的山和土,哪里比得上关外的?”北羌王语气中有怒意。
他转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嘶哑道“土地?谁对这片土地有感情?”
元鬯不语,自顾自地继续背着北羌王上山。
“自打我当上北羌王以来,我就一遍一遍告诉族人,有朝一日定要,定要带着族人们离开北羌。”
“元鬯,你抬头看看,山脚下这片土地,这就是北羌啊,不毛之地。连颗树都没有。”
“元鬯,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但是三达达还是希望你能带着族人们重回中原,北羌这片土地,它不养人啊。”
“元鬯啊,我对北羌这片土地是真没啥感情啊。”北羌王实话实说。
“可是您依然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多年。”元鬯回答道
“正因为我在这里呆了一辈子,我才要说这些。”
“这几十年,我这个北羌王是啥都干了,对的错的,前人有的,后人没的,我都干了。”
“我带人试过把石头打碎,把土翻出来,学着汉人种上庄稼。”
“我试过挖一座惊天巨坑,雨季时看看能不能存住点水。”
“我试过让族人养一批又一批的年猪,鸡,鸭。”
“我还试过在山上种些果树……”
“为了让族人吃饱,我什么都试过,什么都愿意干,这日子,一晃就六十多年过去了。”
北羌王声音有些哽咽,“我,北羌王,一辈子,一事无成啊!”
“元鬯啊,到最后,三达达唯一能传给你的,就是这一辈子痛不可言的前车之鉴。”
“你不要笑三达达,有时候,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更可贵,至少,你和扎维尔不会步三达达后尘了。”
元鬯安慰道“扎维尔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昨日他说过,他日后一定要南下。”
“他还说,最坏的情况不就是像三达达您一样,打一辈子仗,他不怕,哪怕以后要打几百场仗都不怕,只要有一场赢了,就可以永远离开这片苦寒之地了。”
北羌王无奈道:“打赢不难,难的是要守得住打下来的江山,这些事,怕是要你以后来教他了。”
“元鬯不敢。”
“我不是在试探你,是说掏心窝子话。”
“这些年,北羌人在这片土地上付出太多了,一亩地一亩血汗,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年月,人力,物力……”
“可最后得到的却是很少,真的很少很少,游牧人想做农耕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哪怕付出所有代价,也毫无办法。”
“花了十分的代价,最后也得不到一分果子,就是在熬时间,但谁能熬过长生天呢?”
“我是真恨这片地方,完全没办法,在这里,我们只能做马背上的人。”
“马背上的人,每到冬天,就要饿死一批人,时不时还有旱灾,寒灾,雪灾,冰灾,到那时候,能吃的就剩一些野狼啃剩的烂羊骨了。”
“不想饿死冻死,我们就得骑马打仗,抢汉人的衣服穿,抢汉人的粮食吃,抢汉人的土地放牧。”
“你达达就是那次南下,兵败逃亡,一去不归。”
“在草原里养了一整年的牛羊,还不如南下一趟吃得饱喝得足,可实际上,真挥刀南下了,又有几个人活着回来呢?”北羌王感慨道。
“汉人不会打仗,可他们人多啊,一对一他们自然不是北羌男儿的对手,但他们会拿十个人去拼咱一个人,甚至不惜拿一百条人命去拼咱的一个勇士。”
“所以,你达达那场仗,必败无疑,三千铁骑,对汉人的五万兵马,那是一场必死之局。”
“他出发前,我就知道,大哥回不来了。”
元鬯惊呼:“原来你早就知道汉人有五万兵马在那守着,你当年为何要骗达达说只有一万呢?”
“那一年,北羌刚经历一场大雪灾,牲畜十毙□□,活下来的牲畜根本不够一半族人的口粮。”
“所以你就让达达带着三千族人去前线活生生送死,好让剩下的族人吃饱?”元鬯不敢置信。
北羌王嘶吼道:“天寒地冻,粮少人多,若不牺牲一部分族人,我北羌人定会沦落到‘人相食’的地步。”
“你听着,北羌男儿只能战死沙场,只能马革裹尸,但永远不能被同族蚕食,更不能易子而食。”
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北羌王补充道:“那三千骑兵,皆是精锐,各个皆能以一当十,倘若,万一呢?万一他们以少胜多,胜了呢?”
“汉人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还少吗?凭什么他们可以,我北羌人做不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背水一战,怎知鹿死谁手,当年的事,我错了,但我不后悔。”
“九泉之下,大哥会理解我的。”
元鬯想起幼时经常见到达达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喝闷酒,他每每想起当年并肩作战的弟兄们,就忍不住喝酒,哭泣不止。
达达没有死在那场南下之役里,却依旧痛苦至死。
恨不当日死,留作今日耻。
元鬯抬头一看,漫山遍野都是坟堆,或许,这里就有达达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兄弟们。
他转而对北羌王说:“三达达,你下令让他们南下送死前,至少也应该让他们吃顿饱饭再走啊!”
北羌王不解。
“很多年来,达达总是噩梦缠身,当年的兄弟们一个一个托梦给达达。”
“在梦里,他们总说,大将军,饿着肚子投不了胎,想回家吃顿饱饭再走。”
“大将军,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家?你不是答应过同生共死,会带我们平安回去吗?”
“大将军,你在阳间好端端活着,你心安吗?”
“大将军,我们全军覆没了,谁来照顾我们的老婆孩子?”
北羌王闻言嚎啕大哭,在元鬯的肩头哭湿一片。
元鬯继续背着北羌王前行,一路上,山风凛冽,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像咒骂。
北羌王将那把铜剑握在手里,一路上,剑身依旧寒凉似铁,暖不热。
风吹起时,周遭一股绿锈味,和山间草木混在一起,竟有几分似‘血’的味道。
元鬯心道:“天道很公平,什么样的人就该配什么样的土地,互相折磨,互相征服,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