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裁缝的报价后,母亲翻了翻自己的荷包袋子,不可思议地竖起眉毛:“这么贵?您老别是欺我呢!我挑的又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是些碎布头,勉勉强强给他凑一身蔽体的衣裳罢了,难道也值这个价?”
老裁缝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白她一眼,没再理她。
母亲也哼了一声作为回敬,攥着自己的荷包袋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奉疆只能连忙跟过去,惶惶瑟瑟地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回了家。
那天晚上,母亲在家中看了看他,叹气复又叹气,最终又起了身,去外头的街市上买了一块驴肉火烧给他,看着他吃完。
那也是他从未曾享用过的美味。
然而吃完那块驴肉火烧后,他便昏天黑地地倒头睡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破败的屋舍里,母亲早已离去。
她带走了家中几乎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碗筷,桌椅,全都搬走了。
只留给他一床薄薄的、蒙着一层各种男人油灰的冬被。
这大约是她对他最后的一点母爱,至少没有让他冻死在这个北地寒冷的冬日里。
街坊邻里都纷纷围上来窃窃私语,或说这个女人狠心,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或说这个女人有些本事,竟然还真的有男人要她,或说这个孩子可怜,不知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活。
不论他们如何议论,唯一一点不曾改变的就是,他的母亲的确和别人一起走了,她抛弃了他。
他以为她准备给他做的那身冬衣,是她对他回心转意的母爱,没想到其实是她准备在临走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
而且,最后,因为价钱不如她的意,她连那件冬衣也没舍得给他买下。
她只给他吃了一顿饱饭,给他留了一条冬被,别的什么也没有。
连一句话也没有。
*
在母亲抛弃他后,周奉疆并没有被饿死。
毕竟他们住的那地方,就在周鼎冀州军的中军驻扎之地,往来多有军中士卒将领。
周奉疆开始学着给他们做一些零碎的跑腿闲活,不为了要他们的钱,只为要他们赏赐的一点残羹剩饭。
他会给那些军卒打酒买肉、跑腿传话、给他们擦擦军靴、喂喂战马,他们有时则会赏赐他一两块肉干和冷馒头。
有人会哈哈大笑地把一枚铜钱扔到地上,看着他去捡,然后在众人面前神色飞扬地嘲弄说:“这小子跟他那娼妇娘一样识眼色!他那个娘,我那时候常去她屋里……”
后来人生命运的转轨,也是源于一天黄昏日暮时分。
某处军帐内,有几个小有品阶的小军官们在饮酒作乐,有人唤他去给他们买酒,他去了,然后把酒坛子搬进了他们的营帐里。
这时有一个小军官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打着酒嗝,涨红着脸对他说:“今日爷几个去后头黑皮子山上打猎,从山道上转上去,路过那个破庙,再往东走一二三里,瞧见一位春秋时候中山国的老将军的坟,坟头上,老子的箭囊就是丢在那忘记取了。你小子敢不敢去给爷取回来?爷厚厚地赏你!”
帐内的其他军士也都是一身酒气地笑:“杨大哥吓他做什么,那黑皮子山上白天也没几个人去,晚上更是闹鬼!他一个黄毛小儿,哪里敢!”
“娼妇生的乌龟种罢了,有什么胆量!”
这话一说,前头那个小军官更加来劲,又厉声喝他:“小子,你敢不敢?你只要去了,爷今天身上的所有钱都赏给你了!”
周奉疆放下酒坛子看他一眼,重复说了一遍:“黑皮子山的半山腰上,山道上有个破庙,从破庙往东走一二里,有个老将军的坟,箭囊就在坟头上。是吗?”
那小军官答是。
周奉疆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也许那一刻,他只是想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只是想要荒唐地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
从黄昏时分他走了,熬过了一整个黑夜,他竟然真的在第二天的黎明破晓时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那个箭囊。
那小军官和一同饮酒的军士们都啧啧称奇,完全不敢相信。
这件事一时间在军营里颇为轰动,军士们多有议论者,议论这小儿简直胆大无比,并非池中之物。
是日,恰逢冀州侯周鼎巡营,听说此事后,也是大为惊奇,让人把这个孩子带到他面前来,他要亲自问话。
周鼎问他说:“昨夜你真是一个人上的山?”
他答是。
周鼎又问:“不害怕?”
他回,请问侯爷,有什么需要我去怕的?
周鼎哈哈大笑:“不怕鬼?”
他说,鬼有何惧?不过一缕虚魂游荡世间而已,何鬼能伤他?
周鼎问:“不怕豺狼野兽?”
他说,怕又何用?豺狼腹中饥饿,要来吃他,他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豺狼腹中饱食,不愿吃他,也是他该有的造化。
而且,他在身上带了一包药性极深的鼠药,若是真的有豺狼野兽在山林间扑上来撕咬他,即便他不能与之搏斗,他也要以剧毒的鼠药覆面,诱那些豺狼啃咬他,和它们同归于尽。
周鼎望着他,愕然良久,又长长叹息,指着他,与左右士卒亲卫们说:
“此子有虎狼之心,虎狼之性,堪为我子也。”
“恨此子竟没能托生在我周鼎家中妻妾腹内,我人生有憾啊!”
其实所谓“虎狼之心”,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词语,但是周鼎却很喜欢。
于是,他被周鼎带回了周家,成了周鼎的养子。
他有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
这个名字也终究刻入千古史书,帝王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