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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静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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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径上春雨绵密,陆怀钧的伞始终偏斜三寸。沈玉鸾数着檐角铁马叮咚,忽觉袖口微沉——他隔着衣袖虚扶她肘弯,药香混着体温传来暖意。

沈玉鸾望着伞面上晕开的雨痕,笑道:“三月后淑妃寿宴,陆郎君可愿作我的算珠?”

“愿为娘子执伞。”

伞沿垂落的雨帘隔开天地,沈玉鸾的织金裙裾扫过青苔。陆怀钧望着她鬓边摇曳的海棠步摇,心里生出一丝道不明的眷恋。

绮雾引着个浑身湿透的小厮闯进来。那少年蓑衣滴着水,抖开油布伞,竟是个扮男装的清秀侍女。

“沈娘子救命!”侍女扑跪在地,哭求,“我家娘子在祠堂外跪了整夜,这么大的雨…… ”

她连连磕头,掏出半块碎玉:“娘子说这暖玉既护不住医者仁心,不如还了七年前的接骨恩情!”

那正是崔静姝及笄时沈玉鸾赠的缠枝莲纹佩。

沈玉鸾抚摸碎玉裂痕,忆起十二岁的崔静姝扮作药童翻墙送药,鹅卵石小径结着冰凌,那丫头怀揣蜜饯,摔得满身青紫,却把汤药护得滴水不漏。

沈玉鸾霍然起身:“静姝又和崔中丞置气?”

“老爷说娘子再不肯嫁谢家三郎,便将娘子关进老家祠堂!”

侍女哭诉:“老爷以患病为由,叫娘子回家。可是到家便叫娘子跪下,逼她嫁人。再不许抛头露面行医。什么时候听话,才能起来。 ”

“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沈娘子和老爷夫人都有交情,您快劝劝吧!”

陆怀钧望着沈玉鸾骤然绷紧的背影,药杵在掌心掐出红痕:“沈娘子箭伤未愈,淋不得雨……”

“让开。”沈玉鸾裁刀出鞘三寸,刀背映出他眼底血丝,“静姝为我断过腿,这次轮到我还她。”

“备车。”沈玉鸾裹紧雀翎浮光绡金氅,“去崔府。”

陆怀钧立在廊下目送马车驶入雨幕。

崔府祠堂前,青石台阶浸着血色。崔静姝月白中衣紧贴脊背,药渍被雨晕成淡褐色。沈玉鸾的织金履踏碎水洼时,她正将银针扎向膝上穴位。

“胡闹!”沈玉鸾夺过银针,解下雀翎大氅裹住她颤抖的身躯,“《玄微录》载银针锁穴最伤元气……”

“得留着劲儿和老头子耗。”崔静姝苍白一笑,指尖抚过她肩头绷带,“倒是你,箭毒未清就敢淋雨?”

记忆翻涌,七岁那年的紫藤花架下,崔静姝扶着断臂的沈玉鸾撞开医馆门板。血渍染红崔夫人新裁的素纱裙。

崔夫人为她接骨,小静姝也想学医,却换来崔中丞一记耳光:“女子行医,成何体统!”

昨日崔静姝笑称郑医师是「太医院嫡传」,唯有沈玉鸾听得出,这话里的自嘲与辛酸。

要论正统,郑医师不过是郑家旁支,崔静姝才当是太医院嫡系,她的外祖父是致仕的前太医署令。

可崔中丞不许女儿承袭家学。每回闹得狠了,绣楼铜锁便重重落下。还是兄长崔清宴暗中护着,才为她挣得转圜余地。

“阿鸾你看。”崔静姝曾指着祠堂匾额冷笑,“这‘诗礼传家’四字,多么可笑啊 ”

多少男子用这四字束缚女子,不许她们追求理想。可传世清誉背后,满是女子咽不下的血泪。

匾额下,崔清宴执伞而立,天水碧襕衫浸出鹤影青,广袖随风飘拂。

“沈娘子可知,静姝宁肯跪穿青砖,也要护住西市那间小药铺?”

沈玉鸾望向廊下药炉——鎏金小篆刻着“郑氏医馆”,正是崔夫人未嫁时的招牌。

三年前,郑老爷临终前攥着外孙女的手,将太医院秘传金针埋进崔府梨树下。

“崔郎君,当真要看着郑氏杏林绝学失传?”沈玉鸾护甲叩响青石砖,溅起水珠。

崔清宴不答,转动伞柄,伞面《春山行旅图》渐次展开:“上月陈家别院运进十二尊药玉观音,中空处填的可不是玉料。”

沈玉鸾瞳孔骤缩。想起五日前暗河密道渗着朱砂的观音像。

“家父与陈墉是同科进士。”雨帘模糊了崔清宴的神色。鸦青鬓角被雨气浸出冷光,面若春塘月,眸底却凝着御史台/独有的清寒。

“去岁陈家三郎离开扬州前,曾托我转交半卷《河工纪要》。”

沈玉鸾的裁刀挑开他广袖,《河工纪要》上的火漆印记,恰能补全周老板账册缺口。

崔清宴递过书册,握住她手腕,玉竹纹扳指硌得她生疼:“静姝就托付给沈娘子了。这是谢礼。”

崔中丞的怒喝从雨幕另一头传来。崔清宴转身,伞面遮住祠堂匾额,随着马车的行驶,身影渐远。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崔静姝枕着沈玉鸾膝头昏睡。药香漫过车帘缝隙,与记忆中崔夫人煎药的气息重合。那年她们缩在医馆阁楼,看崔夫人把药典埋在石榴树下。

“阿鸾你看。”十四岁的崔静姝掀开地砖,露出鎏金针匣,“外祖父的《太素九针》就该传于天下,岂能困在深宅?”

此刻崔静姝腕间旧疤泛青,沈玉鸾的护甲抚过她虎口薄茧。车外马蹄声急,陆怀钧淋湿的青衫贴在车窗,像张洇墨的宣纸。

“沈娘子。”他隔着雨帘递进粗陶罐, “当归生姜羊肉汤,祛寒。”

沈玉鸾掀帘,瞥见他袖口新添的裂痕,显然是走得急被树枝所刮。陆怀钧别开脸,药罐磕在车舆:“崔医师的药方,在下添了三分炙甘草。”

三分炙甘草,会更苦。

马车驶出巷口,崔静姝忽然轻笑:“好浓的醋味,沈当家不开窗散散?”

沈玉鸾捏紧药罐,热气熏红了脸颊。车辙碾过水洼,陆怀钧的倒影碎成一片,唯有苦艾香缠在指尖,扰人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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