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止,隋云慢慢停下脚步,再抬首看去,魔物已然消失殆尽,剩下的躲在深渊下嘶喊却并不敢冲出来,阴司军众将士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泛着灵光,站得整整齐齐,宛如当年等着将领点兵点将的那一日。
殷霁嘴角上扬,站在最前面,看着往昔柔弱的弟弟,如今也能独挡一面,心中万千欣慰,只是,“阿雀,这场雨,兄弟们等了好久,谢谢你送哥哥们走。”
隋云一愣,眨了眨眼,这场雨?
是了,舞雩祈下的雨,纯净清澈,带着生的气息,既能消灭魔族,当然,也能洗去一切执念,超度魂灵往生。
殷霁笑了笑,继续道:“幼时我与你哥哥常去仙游玩耍,在仙游有一种常见的自然灾害,叫地动。
隆丘桀屋不自定,翩若猛吹摇旌幢。生民汹汹避无所,如寄厥命于湖江。【3】第一次地动之后,紧接着会有余震,但持续的时间有时候是几个月,有时候长达几个月。
于我而言,金墉城的屠杀是我生命里从未停歇的余震,漫长的岁月里,我们都活在对余震的惶恐中,终日不得安眠。”
死亡于人,就像汪洋于水,水往低处流,生来就是滔滔不绝涌向大海,何况他们早就死了,早就该走了,不过是执念太深,如今,现在他的余震已平,执念已消,但他这弟弟的执念,他的余震,又该如何呢?
隋云的眼睛红了。
见人没有反应,殷霁上前一步将人拥在怀里,又轻轻拍拍隋云的后背,道:“弟弟辛苦了。”
殷霁抬眸,看见端立不远处的玄凛,目光落在他胸膛上的灵纹,双眸微微睁大,最后又拍拍隋云:“告诉你霍姐姐,当年‘一个镇边疆,一个稳朝纲’的约定,我们都守住了,此生足矣,无悔,让她别等了。”
漫天残魂裹挟着红色花瓣,好似游鱼在深海漫游,最后消隐于深海。
灵光照耀下,隋云浑身白净透着亮,眉淡淡的,形状很美,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很是消瘦,很是神伤,又一个熟悉的人走了,很难过吧。
隋云双目久久注视着深海最后一缕残魂消隐,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了什么,太轻,玄凛没听清。
玄凛走上前,伸手放在隋云肩上方,顿了顿,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
隋云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热意,这才想起玄凛和自己契灵之事,看向玄凛,这才发现玄凛脸色很不对,连忙握着玄凛的手腕伤口处,担忧道:
“玄凛,是不是失血过多?!”
不等玄凛回答,异变突生,下方深渊竟又开始试探着往外冲锋,隋云蹙眉,得把结界补好,否则雨一停,就算他们走了,这周边的村镇怕是要遭殃了。
就在隋云思索着如何下手之时,手心一紧,隋云抬眸,猛然撞进那双彻底兽化的竖瞳——熔金般的眼瞳映出隋云,手腕处传来玄凛的脉搏动,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隋云之后便只听见深海长啸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龙吟,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带着远古的威严与神秘。
“轰隆隆——”海水暴雨如注,惊雷闪电,狂风暴雨,海浪此起彼伏。
一阵清脆的金铃声响从遥远的海面之上悠悠传来,“叮铃叮铃”,空灵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盖过漫天风雨惊雷,直直落入海底深处。
这声音仿若有着某种魔力,令原本狂躁的魔族全部沉静下去。
“阿雀,布阵。”
隋云不敢随便动用灵力,会引起冤魂的暴乱,容易造成反噬,因而擅长的阵法、符咒,不需要太多的灵力,算是取巧。
大阵封印加强,阻拦了这波魔族破境,海水平静下来,只余丝丝涟漪,辽阔的海面上,夕阳沉沉,橘红的光铺满水面,水中倒映着黑色巨龙身影闪过,恍若幻境。
玄凛所赠深海心在深蓝的夜空中泛着微微光亮,照亮夜空,也泛着微暖,遮蔽海风,抱着龙角的隋云双唇微张,内心震撼还未平息。
玄凛,他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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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林间破晓时第一缕穿透薄雾的阳光,清润又明亮,带着蓬勃的朝气,驱散了周遭的沉闷与阴霾。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3】
霍凝眉眼深深看望着极北的天际,她先整理了一下衣裳,确保衣角平整无褶,随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缓缓屈膝,双膝稳稳地跪在了草地上。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向前伸展,手掌伏地,额头也随之缓缓落下,轻轻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背,动作舒缓而虔诚,在这一拜中,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微风轻轻拂动她的发丝裙摆。
稍作停顿后,她缓缓起身,挺直腰背,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跪地、伏地、叩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却又一丝不苟。
“再拜稽首”之礼,先跪地,双手伏地,头缓缓触地,停留片刻后起身,再重复一次,这是非常隆重的大礼。
最后一次俯首,霍凝久久未起,身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许久之后,捡起脚边早就熄灭的灯,转身悠悠往回走,裙摆裹着草地上的花瓣,带着草木清香,树枝间鸟鸣不绝。
身后红色花海林间,高墙化作齑粉散去,东边天际一轮朝阳隐隐升上来,朝霞灿烂,一片明晃晃的春意盎然,华光万里。
——第一卷·余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