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法说,“他不知道呢,我们快点倒下。”谍照会意,我俩都假装倒在地上。果然,一会儿门开了,小风从地上的暗室里上来了。
他进来就发现了蹊跷,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被他两个吸得这么干净,一点儿被剩下?”他过来探弥法的脖颈上的脉,弥法反手把他的手腕抓住,扣住了他的脉门。
冰凌指微微运力,他的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寒霜。小风惊恐道,“妖女。”
北国法术常被外洲人视为妖术,但是也不需要这么直接吧。弥法说道,“你再叫我妖女就冻死你。”小风果然闭了口。
弥法问,“你这样做异鱼,等同于杀人。”
小风皮肤泛着白霜,浑身瑟瑟发抖,眼角支起来,不服道,“杀人,杀人有何罪?”
弥法说,“你随意的杀人,还不是有罪?”
小风冷笑道,“文远山桌上摆着菡萏城政令,凡是参加了麒麟团和幽冥鬼教的格杀勿论。那不也是随意杀人?”
弥法说道,“他们要推翻大帝政权,格杀勿论是大帝的政令。”
小风哈哈笑道,“大帝就可以随意杀人?所以当权者只要堂而皇之的有政令,就可以随意妄为?”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谍照一直闭口不语,此时忽然开口说,“大帝的政令你也没有遵守吧?”
小风咬一口白牙,冷冷道,“此处没有上方政令,我就是王。你看这屯城方圆百里,岂不比菡萏城派来的官儿治理的好?”
谍照叹一口气,跟我说,“放了他,咱们继续上路吧。”
弥法不服问道,“就因为他善治屯城?就不管他道德败坏,随意将人制成傀儡?”
谍照的气息是衰退的,他摇摇头,说,“放了他,走吧。”
弥法迟疑片刻,还是听从王子。弥法说道,“带我们出城,我走远了,你身上的冰霜会化了。”
小风送他们出城,高山巍巍,城外的风也更冷些。送别的驿亭是新修的,可以遮风挡雨,一位老妇在篷下面卖茶。往来路人虽然不算多,但是比起一路走过的荒村野店,已经不知道热闹多少了。那老妇看见小风脸色苍白,捧了一杯热茶,颤巍巍给他,说,“你这是病了?快喝一杯热茶。我告诉你,去屯城里头的医疗站,就算你没有钱也会给你治。咱们屯城好。”
弥法哼一声,忍不住旁敲侧击他两句,对老夫人说,“他才没病呢,他是遭报应了。”老妇没明白。小风斜眼瞪我,嘴上不饶,“谁要报应我,谁才遭报应。”
他俩斗几句嘴,小风还是举了杯,折了一条绿柳。
他对王子说,“我本来看你投缘,才要留住你们,既然我们无缘,你自己一路珍重。”这个缘分,呸。
王子却一笑,举杯道,“珍重。”
他们走了,回头看小风还在驿亭,弥法问谍照,“你倒是疯了,还当他是朋友了?”谍照说,“我并未当他是朋友。你会读心,不懂吗?”
弥法的预知之力,断断续续,时有时无,长老要隔绝什么?前方到底有什么是她不愿意她知道的?她负气说,“我可不懂得你们。”
这是真话,她不能理解现在的王子。
人心最复杂,如读一本书,认识所有的字,但是未必明白其中意思,明白其中意思,又未必认同其中意思。
知道是修者最基础的境界,而后是理解。理解却不共情,是修者最高境界。对于世间事物的知道与理解难度也是不同的,对于普通人、对于简单的思想,理解而不共情很容易,但是对于高法者、对于深刻的思想,理解却不共情就很难。曾经的王子,虽高法却思想单纯,容易理解;现在的王子,虽法力消失,思想却愈发复杂,反而不能理解。
他们慢走向前,谍照说道,“你知道那一天,我和密也聊了什么?”
王者之地,那是再高法力的修者也到不了的地方。
弥法说,“我又不是窃听者。”
谍照说,“我们虽然是兄妹,却从没有真正的聊过天,更没有谈论过我们的父亲和各自的母亲。那一天,远离菡萏城,在滨州的野店渡口,我们才做到真正的沟通。”
“我们说到了我的母亲,她的母亲,还说到了那次战争。我们谈到父亲,谈到了他的为君之道。密也不认同父亲,我也不认同。但是她也不认同我。”
“她说,我不应该用法力反对父亲。她的理由不是我不是对手,而是不应当以暴易暴。她认为,暴力救不了任何人,只能害人。她认为,众生平等,法力被赋予不是为了毁坏,而是为了建设。”
“但是我认为我没有错。”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那件事,让他失去一切的那一件事。对那件事,弥法仅以命运角度认同,从未有过质疑和思考。她默默的听着。她是修者,但是此刻,她是愚钝的。他说,“我并不认同密也。”
“密也认为,世上人心本善,统治者当唤起人心的善,然后激流勇退。我却认为,世上人,贪瞋痴怨,欲壑无边,必须有一个强权者压制一切邪念才可以让善得已生长。这个强权者就是父亲那样的统治者,只不过,父亲不能以天下为念,禁锢于一己私欲,那就是父亲的错误。”
他说,“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对着海边的那几艘船,也许,母亲才是真正的适合做统治者的人。”弥法的心一震,来中洲教诲王子,不就是让他成为一个像长老一样的人吗?如今他悟了,她却不知道这是怎么实现的。
他说,“所以,我去北际,不仅仅是想恢复法力。”
他说,“密也跟我说,她的母亲应该在南冥,她想把母亲带回南冥去。”
谍照与密也。越来越近的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他笑道,“小风让我看清楚,要成全总要牺牲。这一路上,我们看了多少人间的苦难,只有屯城不一样。”
是滨州的冷风,是屯城的异鱼,是沿路的荒凉?还是在大帝重法将他击倒的时候,是流放诏令传达的时候,还是密也在野店渡口和他相见的时候?他变了。他的身体变得孱弱,但是他的心变得坚硬;他没有了韶华轻浮,多了深沉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