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焰将点鬼簿在地上铺开,定了定神,双指并拢在额前拂过,裂纹似的光线在单他薄的眼皮上闪动。点鬼簿无所凭依地漂浮起来,哗啦啦地翻到了空白的页面,像是在邀请人在上面下笔。
乐黄泉默默递了根笔过去,这支笔是那年他在殿试中连做十二首临江仙后,皇上龙颜大悦赐下的圣物,名唤鎏翊,内部有精巧机关可以储藏墨水,即用即写。
叶锦焰接了过来,在纸上缓缓落笔。
他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半天也没有写下一个字来,游照野便俯身按住了他的手背,握着他的手写。
银刀书生,曹汝愚。
开元二十三年至大历十年。
“几天前,曹智已经兵败身亡了。”游照野淡淡道,“大概消息还没有传出来。”
七年纠葛,两年离索,也许这些都不足以让一个人彻底斩断前尘,换了身份,重新开始。
手边没有朱砂,叶锦焰咬破手指,一行潦草的血红色诗文跃然纸上,就像每一页点鬼簿一样:洞然天雨粟,幽微地火烛。夜光一剑剖,照见鬼王录。
鲜血书就的诗句如波光潋滟的湖泊一般在纸上轻晃,随即翩跹而落,在空中化为一张空白的卷轴。
“他死了……?”站在一旁的祁师师目瞪口呆地看着叶锦焰的身影融进了卷轴里,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他死了?!”
道决捻动了手上的佛珠,开始颂念经文。
“为什么那一年我们能安然无恙地通过九宫棋谷,这问题,后来我也想过。”游照野望着那逐渐显露出剑谱形状的卷轴,道,“可我最后也不知道答案。”
“朔雪夜泅渡美人河么?”乐黄泉若有所思道,“原来这就是藏在美人河底的秘密。”
游照野微微颔首,道:“满街狼犬,遍地枯朽,国之倾颓难以逆转,越是身在战火中央,越是明白有多少事情无可挽回,可是只能想尽办法活下来,然后,再战。”
他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无数条曾经满眼希冀的人们的生命。
而同样的渴望,在他们的眼中已经化为刻骨仇恨。
仇恨才能支撑着筋疲力尽的人走下去,再走下去,荆棘丛生之地,万丈深渊之侧,只要有这一腔仇恨在,他们就不会轻易放手,让自己随那千万亡魂而去。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的无能为力,所以知道太多事无法改变,所以九宫棋谷那亦真亦幻的阵法无法牵绊他们的脚步……毕竟,再难也要活下来。
游照野叹道:“可是,这世上有太多坎可以跨过,偏偏一位母亲,无法跨过她的孩子,虽然明知道无计可施,但那骨血相融的呼唤,总会绊住她的脚步,那就——”
卷轴轻飘飘化作血字诗文回到了纸上,叶锦焰从卷轴中跳了出来,刚落地就觉脚下一软,游照野上前一步,恰好扶住了他。
“——叫这个人去唤醒她吧。”
叶锦焰急促地喘息着,回头看去,穿着黑色战袍手执银刀的曹汝愚出现在身后。
“何人唤我?”他冷声问道。
蜿蜒数里的美人河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祁念念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回头,但她却还是忍不住跟着走了一段又一段。
跟着曹汝愚的脚步走着走着,那河水上白雾渐起,对岸的景象越来越远,终于隐没在时聚时散的水汽里。河面宽阔如许,一眼望不到头,气势恢宏的红木桥横跨两岸,无数亡魂踽踽而行,朝着那桥,朝着河边不知何时出现的排排摆渡人而去。
摆渡人的面目模糊,身上了无生气。
祁念念终于忍不住唤道:“云英……”
曹汝愚的脚步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