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密布,风声疏疏,窗外青竹丛生,上了年头的竹帘子高高卷起。矮榻上,方俞周垂眸泡茶,清淡的茶香溢出,常宁深深地吸了一口。
对面是个青袍官员,生得沉稳,此刻满面正色:“方大人,如今情势危急,太子殿下已经斩了两名江浙大员,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罪员家属已经上京申冤了。您要我等退避二皇子,二皇子如今又深得圣宠,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殿下危矣!”
方俞周静静品茶,脸上惯常是和善的笑,“哦?你可有对策?”
青袍官员义正言辞:“三殿下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同气连枝。殿下不在京城,照比二皇子,自然是三殿下同我们亲近得多。况且三殿下品性纯善,定然不会对殿下出手。我等暂时转投三殿下,借三殿下的势牵制二皇子,待殿下从江浙回来,我等就算不负使命,皆是再辞别三殿下归来。”
常宁本是在一旁写课业,听了他的话,抬头看他一眼。
闷雷滚滚,天暗了下来,雨滴渐渐落下。小童端着烛火进来,将昏暗的室内照亮了些。
即便是常宁,也能看出他眼底深埋的野心。
方俞周语气有些沉:“子望,一人不侍二主。你可知,你此去,不止三皇子猜疑你,待日后殿下回京,诸同僚恐怕也对你颇有微辞。”
“下官明白,”青袍官员起身作揖,“为了殿下,我等甘愿如此。”
方俞周目露错愕,忙上前托起他,“你可想好了?”
青袍官员道:“下官心如磐石。”
方俞周轻拍他肩膀,“受苦了。子望,你之提议,确然不错。其余人若要去,便由你来联系,等明日报到我这里,我请太傅为你们引荐三殿下。”
有太傅引荐,事情要顺利得多。青袍官员郑重拜了拜,又描述了许久的宏伟蓝图,这才辞别。
人一走,方俞周就懒得笑了。
常宁埋头书案,听到外面噼噼啪啪的雨声,遂搁笔将竹帘放了下来,阻隔潮湿的水汽。
方俞周从思绪中回神,方见常宁一派凝神静气,笑问:“你不忧心么?”
常宁也回以一笑:“久闻殿下治下严谨,这些人能进来,想必各有过人之处。即便是鱼目混珠,一时也难以区分。如今患难,见一见真情,不算坏事。”
“何况三皇子入局,也算给殿下分担压力,我们也好养精蓄锐。”
方俞周道:“福祸相依,历来皆是如此,总归不出殿下所料。你在写什么?”
常宁展卷:“策论。严先生留的。”
方俞周无奈,接过来看,“往常竟没看出来,你这般沉得住气。”
常宁笑笑:“那当然了。”
方俞周也乐意和年轻人待在一起,总能沾染几分朝气,看着便赏心悦目。他将烛台拿近了些,仔细去看策论,笑意渐消,愈发凝重。
雨潇潇,偶有水雾从帘缝中挤进来。方俞周恍然不觉,叹道:“好策论!”
常宁扬唇笑:“我也觉得。严先生要给我评甲!”
方俞周拈须,颔首:“确然!”
常宁弯眸问:“比之《天人赋》、《原天》,如何?”
陛下沉迷求仙问道,不少士子做策论,寄希望于上达天听。这两篇策论是近些日子流传最广、呼声最高的,太学门口还时常有儒者开坛布道,援引这两篇策论。
方俞周笑道:“所言并非一事。属文比事稍弱,但从巧思和深意上来看,有过之而无不及。”
常宁唇角压不下来,“哪里哪里。”
从方俞周府上出来,常宁绕道京兆尹衙门,果然见门外还围着许多外地口音的人,各个都守在衙门外,一遍遍地哭诉冤屈。
太子到江浙后,江浙平稳了几天,宴饮不断。按浙直总督的计划,太子无异于接受了他们的妥协政策,警惕之余,稍稍让利试探。
然而翌日,几位重臣便命丧尚方宝剑下。
虽则代天子巡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但这件事着实闹得大,江浙官场人心惶惶。这些在京兆尹衙门外喊冤的老幼妇孺,便是几位丧命大臣的家眷。
常宁看过一眼就不再看了。这些人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集、结伴上京、一同诉冤,背后必定有人组织。
……
宫里,庆和帝端坐在御案后,折子散乱地洒了一地。柳公公指挥人按照距离远近下发给朝臣。
跨出殿门时,正撞上太傅,提醒道:“大人小心脚下。”
太傅点头,望见了殿内的荒唐,眸光从庆和帝身上一晃而过,跪地顿首,“老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庆和帝虚虚抬手,“朕已经许久未曾听过太傅授课了,想念得紧。太傅今日要授什么课?”
太傅从袖袋里抽出《左传》,嗓音沉稳,“卫州吁之乱。”
柳公公听了这个头,心下便觉不妙,“陛下,是否要换……”
州吁乃是卫庄公嬖人之子,有宠而好兵,卫庄公十分纵容。石碏进言,应当去逆效顺,抑制州吁野心,确保嫡子的地位。
卫庄公一如往常。卫庄公死后,卫桓公即位,州吁弑君而立,其后又被卫人诛杀。
庆和帝支颐静听。太傅的腔调和殿中的熏香总将他带到少年时,那时他便也是这样听着太傅授课。
不等太傅发问,庆和帝率先笑道:“太傅,朕还记得你头一回给朕授课的情形。那时你给朕讲的是《孟子》,你说朕的威仪无人可以冒犯。”
殿中一静,柳公公揣度着何时开口为太傅开脱。
太傅却老目一湿,哽咽道:“陛下天资聪颖,许多年过去,竟还记得这般清楚。仁者无敌,老臣给先帝授课时,也是这样讲的。”
“太傅博闻强识,稷儿年龄尚小时,朕便遣你给稷儿授课,”庆和帝罕见地没有动怒,脸上浮起一丝笑,“若得空,朕也乐意向太傅探讨长寿方子。但太傅,你人老了,仁者是会被盘剥吃掉的。”
太傅低眉,“陛下,老臣恳请您为太子殿下正名。”
庆和帝神色冷下来,“太傅,朕早就说过,如今不是八百年前。你讲孔孟,亦讲韩非孙武,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他转向柳公公,“送太傅一程。”
柳公公回转过来时,就见庆和帝正看着手中一份策论,指着策论上的名字,“朕听说,稷儿和他走得很近?”
“是,”柳公公道,“常少爷当初被点为伴读,就是太子殿下亲自提的。”
庆和帝笑道:“稷儿慧眼。他父亲也是朕的伴读。”
柳公公笑笑,“随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