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段时间观察下来,上官亨实在是一个心思细腻严密的皇帝,恐怕若非宫中大乱,她不会有出逃的机会。
他即位才半年,就能收拢王翁这个先帝时的二把手老内侍,将他完全收为己用,暗处又顺着她露出的马脚,抽丝剥茧找到了她,逼她为了求生,先是主动将郑太后的秘密全数在狱中吐给了他,又是献计装神弄鬼,在暗中为他收集着大明宫阴影下所有消息。
只是靠着两人,他便将郑太后的大明宫,变成了他的,最近这段时间,听闻西苑明光殿越来越不好侍奉,太后越加频繁地发脾气,来寒金台诉苦祈愿的明光殿宫人也有许多,估计在朝堂之上,上官亨也是凭借着他清正端方的人格魅力,收服了一大批忠君之臣,跟郑太后手中的势力开始不相上下了。
最气人的是,他明明是最谋定而后动的那个人,偏偏处处光风霁月,没有一点阴诡心思,所做的一切都清正磊落。
那时她漏了马脚,被正在查宣昌惨案的他盯上,中间传话出了误会,掖庭狱的人动了私刑,她不得已用了郑太后的秘密引来他亲自见她,换自己出掖庭狱。
魏鸢原本算计得很清楚,这秘密换的是自己的命,宫中规矩一向如此,下等人的贱命想要保全,便只能看你能为主子提供什么样的价值。
她以为自己顶多可以换来不被折磨而死,可他来了,看到她身上伤痕,明明之前从未见过她,明明她只是一个司寝局最末等的宫女,可刚刚即位的帝王仍然震惊于一个宫女身上的淋漓伤痕,他责罚了行刑的人,因为对她感到愧疚,所以将她从掖庭挪到了金碧辉煌的寒金台养伤。
后来她慢慢养好了伤,知道上官亨在查宣昌惨案,为了把自己的嫌疑洗干净,魏鸢主动提议,可以利用寒金台制造流言,宣昌惨案的知情人或许就藏在大明宫的某个宫檐下,顶着巨大心理压力,这些证词,他或许不敢对上位者说,但很有可能会憋不住对神佛说。
上官亨同意了,但要想在大明宫内造神,首先要有能实现信徒心愿的能力。而这些心愿,都是上官亨实现的。
魏鸢每日会将什么宫人来许的什么愿写在宣纸上,交给上官亨。都是些很琐碎的心愿,像是希望家中阿娘快快病愈,希望司膳房能够不克扣低等宫女的吃食,希望那个谁行贿谁才有暖和衣服穿的掌事女官可以被尚宫大人制裁……
这些零零碎碎,浸漫底层宫人血泪,因为走投无路,最后选择向一个听都没听过的神明求救的心愿被魏鸢打捞起,送到御案前。
她本以为,这些事上官亨顶多只是交给王翁办,日理万机的陛下要忙着周旋太后,博弈大臣,夺权固位,哪有空管这些微末小事。但没想到王内侍曾告诉她,每日收到她的宣纸后,陛下会亲自御批要如何处理,再交给王内侍悄悄去办。
陛下的处理方式,也如其人,润物无声,随风入夜。
病重的阿娘一夜可以下床,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吃了宫中的药,司膳房克扣宫人吃食的内侍一连拉了十天肚子,位子换了手底下做事公正的小内侍,做事不公的女官因为走路不看路冲撞了御驾,被早早打发出宫了。
与其说他靠着魏鸢的消息慢慢掌控了这座宫廷,不如说,他看到了这座宫廷是由谁支撑的,并选择那些自己认定的德行无亏的人,慢慢填充到关键的位置上。
就像他对皇后和洛妃那样,虽然连面都没怎么见过,却像是一团温煦的阳光,能够让人感受到耀目温暖。
魏鸢正想得出神,忽然看到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抬起眼,便看到上官亨走了过来,微微倾身,目光温和清澈:“怎么不回话?”
她默了默,忽然问道:“陛下就不担心,我告诉你的郑太后那些事是假的吗?”
“那么是假的吗?”他目光平静,反问了一句。
“我为了保命,自然会说是。”魏鸢有点噎住:“可我与陛下不过几面之缘,陛下就这么信我?”
上官亨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嗯,褚碑清劲,朕也喜欢。”
他没有再说什么,朝王内侍道:“王翁,随我去西苑向太后请安。”
直到上官亨离开后,魏鸢才回过神,她伸手,沾着煮茶的水,在桌子上慢慢写出一个字:“郑”。
他也喜欢,所以同样会写褚楷的人,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
这算不算是以字取人?
可是……他错了。
她的的确确,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
所以,她一定要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