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笔,闻言有些讶异地抬头,露出一张小巧苍白的面庞,目若点漆,唇不染而红,身穿白纱襦裙,身形瘦削纤细,手臂上金钏烁目,在黑夜中透着些微的光芒。
她微微抿唇:“若是陛下早有此疾,当早些召太医才是。”
见她神情讶然,像是真的相信自己身怀某些不治之症……上官亨捏了捏眉心,有点无语,却也不好向她解释什么,只是转而说起旁的话题。
“这些水纹纸你用得如何?王翁说你近来向他多要了些笔墨纸砚,恰好蜀纸新供,朕便让他送了过来。”
这一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寒金台,也是他们之间见的第二面。他并不恼怒于她暗含辱上之意的回答,反而如此和缓地问询,魏鸢不由抬起眼,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帝王。
他已将墨色披风解下,里头穿着浅金织银的襕衫,织造司绣工手艺自然是集天下之巧,肩头银线所绣银龙栩栩如生,有英气奔腾之姿,腰间系着玉躞蹀带,温润的白色恰好压住银龙的张扬一爪。
即便是在深夜,他仍严整地戴着玉冠,他的面庞并不像魏鸢曾见过其他上官家王孙,带着显而易见的勃勃英气,锋利浓冶,而是有股温柔舒朗,分明也是五官深刻的一张脸,却因为琥珀色的浅瞳而将那股艳色压下,变成如溶溶梨花般的古雅。
第一次在满是脏污的昏暗牢狱中见到他的时候,魏鸢就知道,大周江山的新主,也如他将统治的河山般秀丽无双。
便是对着这样的殊色,多说几句也没什么,魏鸢便轻柔开口:“蜀纸一向只专供御前,我能用到,是陛下开恩,心中十分感激。”
她顿了顿,又道:“故而也有一言,想进于陛下。”
她说话一向如此,明明都是些谦卑之语,语气却平平淡淡,丝毫不见恭敬,今日见到他也忘了行礼,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上官亨察觉到,却也不在意:“你说。”
“宫中帝后四时常服亦有礼部定下的规制,只不过繁琐苛刻,宫中向来不怎么遵守,如今暑热渐起,陛下亦可放松些,不必日日严以自律,龙袍玉冠皆威重,然私下之时,即便是先帝与先太子,也是常做寻常世家王孙打扮的。”
上官亨一怔。
他不过弱冠便被人推着搡着即位,坐了这张龙椅,又是毫无根系的旁支皇孙,世家明面山呼万岁,背地里却各自为党,六部的折子雪片一样堆在案头,即便有中书令的先行批注,他也并未全信,每日三更才就寝,一道道折子亲自挑灯看了,才将京中局势不动声色地熟稔于胸。
内廷这边更是,西苑明光殿里还住着位正儿八经的先帝皇后,如今的郑太后,不但把持着大明宫,更是时常在明光殿里单独召见群臣,名义上是新帝年轻,太后辅政,实际上便是将他架空了起来,他的政令,道道难推,明光殿加盖了太后玉玺的诏令,自上而下一路畅通。
这些事明里暗里,如同无数把利剑悬于头顶,逼得他日日慎之又慎,自邕州入京以来,几乎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便是王翁曾委婉提议过他,盛夏将临,便是夏装龙袍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闷热,苍龙冠更是沉重,一整天下来,陛下难免脖酸。
但他只是含着笑说:“衣冠不严整,晨昏定省,如何颜面见母后?”
一句话便教王翁无话可说。是了,西苑那边,还有位因为对陛下即位充满怨毒的郑太后,若是不时时刻刻警醒,落了话柄,难免又会变成一场针对他的罪名浩大的讨伐。
此刻他也是微微笑了,想摇着头说多谢好意,但与他遥遥相对的女子却已经起身,她慢慢走过来,裙摆拂过雕花地砖,素面乌发,毫无装饰,却显得清冷自然,便如同宫人们口口相传的那样,隐居于宫阙的神女。
她苍白的脸庞上忽然浮现出嫣然一笑:“若是陛下不介意,我来帮陛下改衣”。
她身上传来如兰似麝的香气,清冽不似人间香。坐在椅上的人的瞳孔动了动,仍安静与她对视。
“如何改?”
魏鸢先是忽然后退,端庄行了一礼,而后倾身,伸手将他的玉冠轻巧拆下。
上官亨这才明白她是在为此刻的逾越而提前行礼道歉,他忽然握住她作乱的手:“你这是以下犯上,魏鸢。”
魏鸢一顿,但手上动作并未停,只是顺势跪在地上,手中握着玉冠与他对视:“陛下,弁冠沉重,怎若软罗乌纱?”
地上之人目光平静,月上中天,四周只闻燃烛时不时的噼啪声。
上官亨放开了她的手,他真的是一个极其温和的皇帝,只是慢慢道:“于礼不合。”
可魏鸢却轻轻笑了:“《礼记》云‘具父母,衣纯以青。如孤子,衣纯以素。’陛下尽管乃天子,可先帝晏驾不过月余,为人子,怎好饰贵玉,衣鲜服?”
她徐徐说来,如同一泓山涧清泉,缓缓流过,却恰好解了上官亨问王翁的那个问题。
尽管服丧与帝王之仪是两套规制,但皇家之事,向来看重名义而非实际。只要郑太后问起,以此回答,纵然她有再多不满,也无话可说,毕竟孝比天大。
这番回答玲珑巧妙,虽然只是些言辞之利,却可以见得想出这套说辞之人的聪明狡黠。
魏鸢本以为自己今晚一番贴心示好,上官亨怎么着也该对她放下几分戒备,却不想他反而眉头一皱,语气也不那么温和了:“为人君主天下权柄,怎能因为惧怕区区暑热,便利用礼制狡辩,愧为臣民表率。”
行吧,热死你得了。
魏鸢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果然是自小被当做辅佐之臣培养的人,说这话时一身清正之气,像极了宁折不弯的君子。可叹命运弄人,上天不让他做君子竹,非要他做天下主。
但她面上却仍是柔软盈盈的样子,见上官亨没有叫她起来的意思,眼睛一转,捂着胸口咳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