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勉......
这个名字听来久远,远到好像已是前世之事。俞思看着尤清音,轻轻眨了下眼。
尤清音凑上去问:“阿姐想见他?”
见他......就凭自己如今这副摸样吗?病至膏肓,甚至不如行尸走肉,骨架包裹在皮肉之下,不过一具尚可呼吸的白骨罢了。
俞思摇头,额前一缕发丝垂下来,恰巧落在眼尾,像是一行落不下来的泪。她看着阿音,这个几乎与自己共生的表妹,自己与她一同从明州家中走出来,却只得如今下场。
大概是人之将死,魂灵感应,万语千言想说,却已不能言语。她只能长久地看着阿音,过往所有都在脑中走马灯般闪过,她想起很多,想起明州家中自己抱着皮开肉绽的阿音痛哭,想起入宫路上风雪交加,也想起初见卫勉那一日,春日宴上千般颜色,都不抵马背之上少年郎意气风发,长发高束,回首时眼尾一抹清浅得意。
那是她与卫勉的初见,情之所起,不过一时日光投射,春风拂面。
可是那时,她已是俞美人,是宫人口中的宠妃,与他隔着万般不可能。
俞思终于闭眸,在无边的混沌中想起来,十七岁入宫那年,陛下已近五十,垂垂老矣,令她恐惧。
采选那日正遇冬雪,她穿上母亲亲手所绣的衣裙,发髻上零落雪粒,恰与离家前日父亲回来时,身上堆积雪色一般。
她记得母亲在灯下落泪,也记得父亲匆忙归家,来不及抖落身上雪花。采选的队列很长,长到俞思面圣时,肩上已经堆满雪花,她小心翼翼行礼,作答,然后谢恩,跪下时双手伏地,十指陷进刺骨的积雪里,深深叩头。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劈头盖脸那一句:“我们生养你一遭,总是盼着你好。你当知道,此次能入采选,是我与你母亲托了多少关系跑了多少路才换来的。”
是啊,这是父亲母亲的希望,是他们为自己选的前程,她怎可辜负,怎能辜负......
很快,册封旨意降下来,连同侍寝的旨意,沉甸甸被俞思捧在手心。
那一夜,甘露殿里,她在天子面前跪伏,赤条条与他共枕。寝殿之中,烛灯群燃如同白昼,刺眼的光亮中,俞思几乎不敢睁眼,床榻软锦刺骨,她只觉得害怕,觉得恶心,等到陛下靠近时,无法忽视的衰败气息传过来,险些作呕。
圣恩如山海,浪潮接连打在她身上,连喘息的机会都不肯施舍。她生涩又固执地迎合着,唯恐陛下不悦,唯恐辜负父母栽培。
深宫长夜难熬,好在天明之后,还有阿音陪在身边。再后来怀上龙嗣,她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和阿音终于有了活路。
只是她不知道,那并非活路,而是死局。
天子至尊,从来只将她视作玩物。欢喜的时候极尽呵护,厌弃的时候不带半分犹豫,甚至不愿深究原因,只把一切怪在她的头上,将她,连同那个孩子,都冤死在巍峨宫城中。
心头的恨,早被漫长日夜磨平。病重至今,她也终于看开,其实当初害她之人,并非挽秋,也非崔婕妤,而是......
是那高坐权力之巅,主宰天下万民生死的天子。
圣裁之下,无非刍狗。
可这一切,她却不能告诉阿音。留些仇恨的种子,或待自己走后,能撑着她在这宫中求生。可她不能教她去向真正的罪魁祸首复仇,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一生短暂,回忆也只片刻便可看尽。俞思仰面躺在床上,终有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打湿眼尾一缕发,紧紧贴在脸上。
回忆最末,她又看到春日宴上,少年郎策马疾驰,击中一球后朝自己转过来,眼尾得意之色被压抑。只一瞬,她几乎看到那少年郎的魂灵深处,看到乖顺沉稳的面目之下,深刻澎湃的生命被死死压抑。
她骤然发现,原来这宫中,还有与自己如此相像之人。
少年郎勾走她的视线,连同的她的好奇,她的情意,她一生不可表露的同情与爱慕。四载年华,所余不过寥寥数面,若待自己离世,在那人心里,怕是片刻痕迹都不曾留过。
尤清音伸手替她拭泪,轻声安抚着:“阿姐若想见他,我去想办法。”
“我知道阿姐不愿让他看见,我来想办法。就跟从前一样,不会让他发现的。”
俞思一动不动,只有眼角的泪擦了又湿,尤清音怎么也擦不完,她将手贴在阿姐脸上,由着那泪全部落进自己掌心,“阿姐不愿再见他,是吗?”
闻言,俞思点了点头。
尤清音的手心被泪水打湿,她看着阿姐,鼻头一酸,想起卫勉那个人,寡言又冷傲。昨夜太医署外,她分明谢过他,感激过他,可这一刻,她又有些怨恨他。
虽然无辜,还是怨他。怨他什么都不知道,白白糟蹋阿姐心意,怨他偏偏是龙武军,与阿姐永远没有可能。
这一日,尤清音待在卧房照顾阿姐,寸步不离。等到窗外日头高升,卧房里热气越来越重时,蓝蕊终于从景福台回来。
尤清音起身去开门,但见蓝蕊神色有异,关了门与她到外面说话:“怎么了?见到春景了吗?”
蓝蕊摇头:“没有,我连景福台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什么意思?”
蓝蕊拉她到一边,小声解释着:“景福台大门关着,敲门也无人应,要走时刚巧碰到我那小姐妹回来,她是奉崔婕妤的命去太医署取药的,说是今晨崔婕妤下令,景福台不得随意进出,邵美人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