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领命颔首，当即从银玄身侧闪现至破碎的结界上空，原本就魁梧的身躯猛然间膨胀，变得如山般巍峨雄伟。那城楼般宽厚巨大的脚掌轻轻往上一提，随即又重重踏下，顿时，四面山崩，大地陷裂，无数树木房屋如受炮击，轰然炸开，在空中炸出尘与血的惨烈。

霎时间，男人的挣扎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惊哭声，老人的叹息声，一齐从飞扬的血尘下涌出，原本躲在房中的人们急惶跑出来，拖着家人试图往安全的地方逃窜。

天塌地陷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人落入那道似怪物血口吞噬生命的可怕的巨大坑洞中，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未央国半数百姓便已永远沉睡在地底。

未央国的皇帝立在宫殿中，怔怔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眼里满是痛恨与绝望。在妖魔的力量面前，即使身为一国之君的他，也只能如蝼蚁一般，任由践踏毁灭。

皇帝又如何，皇族又如何，在拥有毁天灭地之力的魔族面前，甚至连魔族中身份最卑微的魔物也不如。将士们在战场可以一敌百，此时此刻，却也只能束手弃兵，目睹自己深爱的国与家一夕之间尽成废土。

顾长梦脸色发白，自知今日大难临头，自己与徒弟皆难逃一死，不禁悲从中来，耳边充斥着无辜百姓的哭喊求救，欲起身再战，却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遮天蔽日的魔族大军从天空俯冲而下，将那些鲜活的生命撕咬成一片片碎肉。

此刻的未央国，已成了人间炼狱。

魔族血雾从虚渊之门中飞涌出来，将未央国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其中，黑色的魔气侵蚀着人们的大脑，清醒善良的灵魂被邪恶吞噬，不再规律地悦动，心腔中那主宰者生命与情感的拳肉，仿佛成了一块僵硬冰冷的石头，饥饿与杀戮在上面生根发芽，开出血腥的花。

原本用来安抚保护的双手残忍地伸向了自己最爱的人，互相撕咬，互相残杀，父母，妻儿，好友，在那双失去光泽变得灰暗的眼中，成了能填饱饥肠的美味。嘴中血肉淋漓，可腹中却仍觉饥饿难耐，于是撕得更多，吃得更多，直至肚皮撑开一朵血花，那些与身魂排斥的碎肉泄出来，那具将死的躯体里终于流出痛苦欲绝的泪，方止。

不知何时，天地停止了枯朽塌败，静静地注视着人族覆灭进程中的第一场梦魇。

未央国沦陷，银玄将残局交付花弄月，便带着阿修罗，竹摇风，不识丁及身后魔兵往其他人族地界侵袭而去。

有魔物将贪婪的目光望向倒地昏迷的七月火，顾长梦双目大睁，咬紧牙关艰难起身，急欲往七月火身边而去，花弄月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闪身至他面前，娇笑一声，长睫如蝶翩跹，扬出至美的弧度。

“你要去哪里？你想去救他吗？你不能救他，你救了他，我会不高兴的。”

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唇中吐出令人胆寒的词句，顾长梦双目一红，提起断剑往花弄月胸口刺去，不想被她灵敏一躲，便趁这一瞬间的空隙，倏尔转身朝已撕碎七月火一条胳膊的魔物飞过去。

然而就在即将靠近七月火的那一刹那，花弄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他面前，玉笛朝顾长梦胸口轻轻一点，体内奇经八脉瞬时传来一股剧痛，逼得顾长梦脸瞬间失了血色，再也支撑不住地瘫倒在地，失去了再站起来的力气。

顾长梦呕出几口鲜血，目眦欲裂地看着魔物将七月火另一只胳膊生生撕了下来，放在嘴里咀嚼。七月火被强烈的疼痛惊醒，虚弱地撑开眼皮，却见面前一体型庞大外形丑陋的东西正举着断肢满足地大口撕咬着，心下一震，当即想要提剑杀死这恶心至极的东西。然而，不论他如何命令，双手却始终没有反应，肩出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白着脸，惊骇垂头望去，却在下一刻发觉自己两侧手臂不见了踪影，肩臂接壤处，骨肉分离，正噗噗往下落血。

一声惨叫响彻天地，他方明白，眼前魔物嘴里的东西，正是他被撕裂的手臂。瞬间，怒红了眼，他大叫着冲了过去，心中默念心诀，欲用他坚硬的头颅和魔物同归于尽，却不想，本就受了重伤的他早已不是魔物的对手，只一脚，他便被面目狰狞的魔物踢飞出去，他听见骨头在体内碎裂的声音。

落地的那一瞬间，七月火不甘地闭上了眼。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却未到来，冰冷却熟悉的触感包裹住了他，他无力掀开眼皮，便见一张冰冷却少年感十足的脸，目光如常漠然。此时此刻，他竟在那漠然中看到一丝罕见的担忧。

“老妖龙，你终于舍得现身了。”很轻很轻的一声呢喃后，七月火闭上眼，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龙冥身后，尚有一抹妖冶的红色身影，红衣艳艳，红瞳如火，一身红发在血尘中随风翻扬，竟是比花弄月还要妖上几分。

与花弄月的妖娆妩媚不同的是，他的妖，是张扬倨傲的妖，是夺人心魄的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妖。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秦钦在痛苦中枯寂的心猛然一跳，他盯着那抹红色身影，眼里的颓败竟慢慢褪了下去。

心里有个声音引诱着他立刻到他身边去，这么想着，便也如此做了。只是，颈间的铁索，脚端的镣铐，却将他死死地困在司马谢的身侧，他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救不了，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花弄月的目光开始流连在那抹红色影上。

君无忧冷冷回视花弄月，片刻后，却是勾唇一笑，“原来你就是银芽口中的姑姑。”

另一句话，压在舌下，迟迟不愿吐出。

原来，你就是被他一直记挂在心的萧清离。

听见银芽，花弄月咯咯笑了起来，“哦？你认识银芽？”

藏在袖中的厌离顺着手臂爬了出来，君无忧将他托在怀里，眯了眯眼，“本君不但认识银芽，还认识……秦钦。”

一听秦钦的名字，厌离开始爹爹爹爹地叫个不停，叫得花弄月突然间脸色剧变，指着君厌离，颤抖着唇，尖声问道，“他是谁？他是谁？是他的孩子？告诉我！”

君无忧拍了拍被花弄月吓得往直往他怀里缩的厌离，懒懒掀动眼皮，唇角露出邪魅笑意，“他么，是本君和秦钦的孩子，君厌离。”

趁花弄月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顾长梦终于从地上爬起，一步三晃地走到龙冥身边，却是来不及问师娘是怎么回事，忙请龙冥放下七月火，救一救还在魔族啃噬的城中挣扎求生的人。

闻言，龙冥眨了眨眼，素来寒冰似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目光往四周扫视一圈，眼里波光微闪，乌黑双眸沉沉一定，将七月火扔进顾长梦身体，便依他要求，化身龙形，腾飞空中，龙尾一扫，强大的妖气便将未央国中的魔气扫退，血雾散开，天光乍明，散落在未央国中肆虐的众魔物大惊，忙扔下手中残骸，往龙冥所在之地汇聚。

与此同时，君无忧依旧不停用语言刺激着花弄月的神志。

“本君与秦钦，早已结成道侣。”

“本君与他，早已立下约定，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他从未于你动过情，从头到尾，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

果然，花弄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难看，看向君无忧的眼里是恨火与怒火翻涌，握住玉笛的手用力到泛白，被辜负的痛再度袭上心间，她不自主死死咬住唇，逐渐崩溃的脑海中忘记一开始的目的，只余一道疯狂的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见目的达到，君无忧眯眼，无声薄笑一声，倏地抬手运气，朝花弄月发起袭击。花弄月反应不及，胸口正中一掌，顿时血气翻涌，嘴中溢出血丝。

伸指抹去嘴角血渍，花弄月抬头望向君无忧，咯咯阴笑起来，“我决定，把你作为送给阿钦哥哥的第一份大礼。”

话音刚落，花弄月身形骤然一动，鬼魅般出现在君无忧身后，手中玉笛化剑，猛地朝君无忧刺去。说时迟，那时快，君无忧飞快闪身，躲去这一击，怀中的厌离忽地拍掌大笑起来，脸上不见丝毫恐惧。

没有闲余心思教育厌离，君无忧召出钦天剑，持剑架住花弄月再次飞身刺来的一剑，望着那张被恨火烧得扭曲的脸，勾了勾唇，眼里闪过暗芒，杀意迸现，手中的钦天剑受到感应，剑身猛然颤动，寒光闪烁，发出战栗的尖啸。

下一刻，与花弄月魔息不相上下的妖息汇入灵剑中，一阵刺眼虹芒由剑刃散放而出，猛地一挥，竟将花弄月手中剑击飞了出去。

刹那间，剑尖直逼花弄月左心处。就在即将刺进去的那一刹那，一道利爪破空之声伴随着一声惊惶的呼声同时响在耳边。

“小月！！！”

司马谢将险险救下的花弄月护在身后，目光戒备地望着那只不知什么来头的妖，却见那妖竟似痴了一般，死死凝望着他身后某处，妖红的瞳眸中倒映着唯一的白色身影。

顺着他的视线回身看去，便见先前献给花弄月的那名人魔也正痴痴地与之对望。

良久，君无忧越过司马谢与花弄月，举步朝秦钦走过去。许久未见，竟是以这样一种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随手将怀中的厌离扔到一旁，缓缓将仍怔怔盯视自己的人拥入怀中，埋首在那血污凌乱的发间，君无忧心疼地低声轻叹了一句。

“许久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