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扑哧笑了,挂了电话往阁楼上走去。
文萃苑小区顶楼附赠阁楼,舅舅将其改造成书房,三面定制榉木书架抵至天花板,上面塞满了书,种类繁杂,以历史学相关书籍为主——他是京市某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主要是研究近现代社会文化史,这既是他的工作也是爱好。
何意推门进去时,他正将本旧书摊到窗台漏进来的那束光下小心翼翼晾晒,“这是我几个月前刚淘到的41版本的《北平市井志》,意意,你也来看看……”
她走近过去,舅舅特意给她展示已快要褪色的靛蓝封面,“封面是木刻版画《钟楼暮色》,书里比起80版的多了一章内容,别看它纸质有点粗糙,内容价值远超现在的那些精装书,简直就是活着的城市解剖图……”
舅舅又开始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说起来他淘到的那些宝贝书,就不管何意能不能听懂,总会絮絮叨叨不停。
何意端详了会这旧书,只想到了另外的问题,“41年出版的书,淘到手应该不便宜吧?舅妈没有说你吗?”
舅舅摸了摸鼻子,“咳咳,这是战时糙纸印刷出版的,存世量很大,虽然学术价值很高,但经济价值挺低……”
何意歪着头狐疑地盯了他几秒,最后说了句,“祝舅舅你好运吧。”
舅舅故意板起脸瞪她一眼,转头又笑了,“你这个样子,真跟你妈妈一模一样,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何意从小到大听过太多次这句话——你和你妈妈真像啊。
她翻看妈妈的旧照片,年轻时候的她远比现在更意气风发,像一朵烈焰中灼灼生长的红玫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最炙热的焦点,靠近她要么会被她竖起的尖刺扎到,又或者会被这熊熊火焰灼伤,可围着她的人总甘之若饴。
何意认为,她只是皮囊和妈妈有些相似,可相似的皮囊装着截然相反的灵魂,最后呈现的模样一定大相径庭。
好一会后,舅舅装作不经意地问,“听你爸爸说,填志愿的时候,你跟她吵架了,到现在还不怎么说话?”
原来这才是他叫自己上楼来的目的。
何意握起一旁的软毛刷心不在焉给书架上的书扫灰,“嗯。”
高考出成绩那天,何意三年里没怎么用过的手机几乎爆炸了般从早响到了晚,来自班主任老秦的,爸爸妈妈的,清北两校招生办的,清北老一中学长学姐的,肖楠楠的,她从头嗡嗡接到了尾,中间还记着给自己的贴心老师Cynthia报喜,原本欣喜若狂的心情都渐渐平息。
“你选哪个?不用猜也是清大吧?天呐,我要赶紧去找你,亲眼再看看被清大京大同时抢的女人——”
肖楠楠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唱着赞歌。
“你填什么专业呀?金融?计算机?哎呀我还在纠结,我爸妈张口闭口让我学会计将来去考公,救命我不要……”
选什么专业,坦白说,这是当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她才能够稍微轻松去想的问题。
在那之前,她几乎是被蒙着眼向前全力奔跑,只有飞跃这条横在她和梦校之间的险滩,才能谈得上选择脚下将要前行的那条长路。
爸爸妈妈都还在学校没回来,何意一个人坐在没开灯的房间一角,思索很久,却空落落地发现,她并没有什么怀揣在心的真正梦想,和亟待实现的热忱目标。
她只是拼命地机械地去学,像在深河里用尽全力游向彼岸,却在终于站在了堤岸上时,茫然看向这空洞的新世界,不知哪里才应是她的去处。
何意仔细比对着清大近五年来在A省的录取分数线,各专业录取人数分布,筛选出以她的成绩大概率能上的专业,以及填报也大概率会滑档或调剂的专业,显示屏上表格中的字看得太久,她眼睛有点涩痛。
——肖楠楠说得没错,她确实没有考虑过要去京大。
这天爸爸妈妈回来的都很晚,妈妈进门时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她拿着一叠厚厚宣传单页与打印出来的资料塞到何意怀里,张口还是那说一不二的口吻。
“我帮你都看过了,今天也跟招生组的老师们谈了下,你裸分去京大光华大概率刚好卡线,不算十拿九稳,毕竟京大在我们省招的名额相对较少,但也不是不能填,可以第一志愿先填上,保底填经济系,你不用管,到时候我直接给你填了……”
何意的大脑里同步响起了嗡嗡噪音,妈妈的声音像隔了一层薄膜漫无方向地传来,让她来不及去解读或反应。
她嘴巴发干,微微张合几次,几乎本能地开口。
“我想报清大。”
妈妈半倚着桌子,目光从手里的那沓资料里移开,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带着丝稀有的诧异,像从未想过何意也会反驳自己的决定。
她轻飘飘地问,“那你要报什么专业?”
何意垂下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重又合回掌心,浑身的血液都像单独拥有了知觉,流动时与心跳遥遥呼应,她的牙床也在轻微地上下碰撞,从眉心到大脑都在战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怎样告诉妈妈——
我只是空有一个前进的念头,却没有具象的理想,我不清楚我应该选择怎样的专业,也不清楚这会不会改变我的命运,我还这样懵懂,我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你是我心中最可靠的人,我本想听听你给我的建议。
可你从不给我建议,你只会给我决定。
她生硬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妈妈立刻便直起了身,声音也瞬间变得十足尖利。
“不知道?何意,要我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还有两天就要填志愿了,多少学生明明握着一手好牌偏偏填错志愿将这手牌打烂了的?你也想闭着眼乱填一通最后滑档让这分白考了,这三年白费了吗?——”
“魏蓉,别这样说——”爸爸的声音插了进来,但无济于事。
何意僵直在原地,眼见妈妈快步走到了眼前,她停下了,她用她那一向快能穿透皮肤看到心脏的利剑般的眼神在扫视着自己,转而问了句别的问题。
“你一点准备都没有但非要去报清大,是不是因为那个lumos?”
刹那间何意浑身的血色尽褪,头重脚轻般后退了半步,她的眼前鼻翼和耳畔都蒙上了层半透胶纸,视野像要模糊,呼吸变得急促,声音也快听不清楚,她的牙齿再度也毫无条理地上下磕碰了几次,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组织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你看了我的日记?”
Lumos,迟归的ID,她的日记中他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