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年前,溪城最大的影院星光影城购票大厅的一角。
男孩独自坐在等候区一角,怀里抱着妈妈刚刚硬塞给他的甜香腻人的爆米花,面前小圆桌上还有两杯溢着冷气的冰可乐。
他板着一张小脸环视了一下四周,从左边将外套脱下来系在脖子上披着装作巫师袍,又举着个木棍充当魔杖来回大喊追打的几个男孩,到右边好些个尚在爸爸妈妈怀里扯着嗓子哇哇大哭显然不足三岁的小婴儿,脸上的表情更加沉重了。
等到妈妈从洗手间回来,他对她说,“如果现在周围的这些人有三分之二是我们同场的观众,根据我目测的儿童占比——”
又指了下影院宣传海报上写的每场观影人数,“假设每场的上座率为85%,那么我们前后左右都是这些小孩子的概率大约为5.01%……这意味着——”
妈妈将她卷曲的蓬松长发拨到一边,伸出双手掐住了他绷紧的小脸蛋,笑眯眯问,“意味着什么啊小归归?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儿童……”
小迟归尝试几下也没能挣脱,只好含糊地说,“我们的观影体验一定会大幅下降!”
迟母名叫沈清荷,人如其名,生着一张清雅的芙蓉面,闻言挑了下细眉,“妈妈之前怎么说的,生活中我们可以省略推算过程用更口语化的表达,小归归这么聪明一定不会不知道吧?”
他只好背着手,小大人式叹了口气,“待会儿看电影的时候一定会被他们吵死的……”
放映厅内落座不久,迟归意识到了自己的推算忽略掉了一个因素——那就是儿童的个体差异。
他身旁座位上也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紫罗兰色的雪纺连衣裙,戴着同色系的发箍,散着一头柔软乌黑的长发,端坐着直视前方,他注意到她的裙摆规整得都没有揉捏出的褶皱——
这是他在小学里不常见到的现象。
她也显然不同于座位前后两边的其他电影开场了还在叽叽喳喳的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得像妈妈房间置物架上的某个洋娃娃。
迟归难得地将注意力分给了这个陌生女孩许久,他甚至还有一些不合逻辑的推测——
该不会,这个女孩其实不会说话吧?
很快,他的注意力重新被电影吸引走。
画面里主人公们在魔法校园里又度过了一年惊险刺激的旅程——
在哈利第一次守护神咒成功时对卢平说他选取的美好回忆是想象爸爸妈妈对他笑对他说话的时刻,在他和可怜的教父小天狼星一同倒在禁林湖边看到湖对面有个很像自己父亲的人放出一头牡鹿守护神来拯救自己时,都令身旁情感充沛的妈妈伸手紧紧揽过他,甚至落了一滴眼泪到了他的手背上。
迟归有点不太明白这些画面为什么会令妈妈哭泣,但他选择伸手回拥住了妈妈,模仿她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轻轻拍了拍。
等到后面哈利和赫敏一起使用时间转换器回到前一天,一切都真相大白时——那不是哈利期待中的爸爸而是回到过去的他自己,他还担忧地看一眼妈妈,担心她是否会因为这成了谎言的感动而生气。
还好,她没有。
不过,他自己反倒有些生气。
“赫敏和哈利回到过去救小天狼星和巴克比克,这个过程中他们随意踩到的任何一颗石子都有可能会改变未来的轨迹,而这颗石子也可能会出现在未来的无数个任意位置才对——好比把莫比乌斯环剪开再黏合,所有事件不可能像电影里那样都完美闭合了,这不合理!”
他严肃指出了刚发现的漏洞。
沈清荷早已对儿子的此类发言习以为常,只揉了揉他的脑袋,“归归,那是魔法世界,魔法世界里有属于那个世界独有的运行法则,不能按照我们麻瓜世界的逻辑来思考,对不对?”
迟归抿唇不语,这个说法并不能让他完全信服。
“时间是不变的。”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迟归和沈清荷一同转过去望着她,小女孩似乎并未因陌生人的注视而感到紧张,她身上也有一种小大人式的镇静气质,这令沈清荷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
迟归认出了她,电影放映厅邻座的安静女孩子——
原来她会说话啊。
女孩子从手腕上褪下了一根黑色橡皮绳发圈,上面还挂着一串袖珍水晶紫葡萄,她把挂件那头攥在手心里,将橡皮绳扭了三圈,“这是赫敏的时间,她转了三圈……”
她忽地又将发圈拉直,“我妈妈说时间本来就是一根线,所以就算绕成了线团再拉开,就像弄乱了又梳顺的头发,本质没有发生变化……”
迟归眼睛一亮,像找到了真正的同类,“你说得对,无论怎样扭曲但信息总量没有变化!”
“你解释的方式像图灵机读取简单指令,反而比我的量子计算机式推演更高效,你也有在研究拓扑学吗?”
女孩迟疑了几秒,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沈清荷赶紧在迟归背后拍了拍示意他住嘴,生怕自家儿子又历史重演把别人家的小孩吓走,更何况是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女孩微微摇了摇头,认真看向了迟归,她生有一双瞳仁极黑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童话里的神秘魔法猫咪,“你说的这些我都还不知道,以后我会去读这些书的……”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个年轻男性的声音,“意意,快跟舅舅下楼,你妈妈来电话催我们回去吃饭啦——”
女孩有礼貌地朝母子俩挥手告别,朝声音的来处小步跑去,裙摆翩翩像对飞舞蝴蝶,沈清荷不免羡慕地感叹,“真是漂亮聪明又乖巧懂事呀,谁家的孩子,她妈妈也太幸运了……”
她低头看了眼似乎还在注视着远去的小女孩的自家儿子,忽然有些懊恼道,“早知道应该问一下她的名字或者学校年级的,干脆直接把你也转学送过去好了……难得看你还能和其他小朋友正常对话……”
迟归却重新板起脸警告她,“妈妈,你这样可能会让她的家长怀疑你别有用心,说不定会采取报警措施。”
沈清荷被儿子的“恐吓”气笑了,恶狠狠捏了捏他的脸蛋,“等你长大了我先报警让警察叔叔抓走你!”
迟归对妈妈的“狠话”置若罔闻,只自顾自抱起妈妈买的那些影院贩售的哈利波特电影周边,率先一步向楼梯口走去,语气充满笃定。
“根据泊松分布与城市通勤路径重叠概率,妈妈,我相信我们会在3.5年内重新相遇的,误差正负0.7年。”
……
人生第一课,他真正意义上体会了科学计算预测的局限性——
他和她的重逢时刻,远超他小时候的预测年限,不在三四年内,而在十一年后,不在任何一家影院,而在溪城一中。
跨度这样遥远的时间里,身边所有人都对十一年前的印象都已模糊成泛黄画面,只有他一个人的记忆还历历清晰如昨日重现。
在重新相遇的那个瞬间,迟归立刻便认出了她。
她比小时候要长高了许多,亭亭玉立,五官比例几乎按照成人面孔等比例放大,神态也几乎没有差别,只是比小时候显得更加冷淡不易亲近。
他为这瞬息万变的岁月里捕捉到一些不变特征而感到莫名欣喜,却也很快再次陷入失落——
她不记得自己了。
好在他们是同校学生,总会有再次偶遇的机会。
他问身边的朋友是否知道她是谁,朋友的反应是很夸张的无奈。
“说多少回了,你选择性记忆的毛病很严重啊迟归!那是咱们一中的校花,何意!美女榜上硕果仅存没跟你表白的那个,要我说不愧是校花啊!就是眼光好啊,没被你这张脸骗到……”
何意。
他无声地念了这两个字。
原来她叫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