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开心地站在茉双季前面,撅嘴说:“怎么不喊我?”
“这不是看你太累了。”茉双季擦擦汗,接着另一边来的货,“这活粗,小女孩家家就别做了,去车边看着车,别让人偷了。”
今天运的是一批汽修厂的零件,运到城里头去,那零件有的沾了油污,显然是茉双季不想让自己沾了脏,于是给撵去看车。
她偷偷在边上找了个看起来小点的零件试着搬,红着脖子刚抬起,没一会就落了地。
太重了,她搬不动,只能听话在车边看着。
等待搬货的时间很久,无聊到只能踢脚边的石子。
石子踢够了,她坐上了车厢,开始看天上的云,街上的人和路上的车。
她看向了路对面的厂子——那挤着许多人。
这一条路都是汽修相关的店和畅,而路对面的是附近最大的厂子,每天都有许多人来应聘短工。
洑水县的路本来就窄,只有两条道,街边不仅有招工的人,还有许多违停的车,这导致路况十分拥挤,耳畔总能传来车主的叫骂和鸣笛。
她开始想象着大城市的马路,那里一定很宽阔,但一定没有这样的烟火气。
街对面依旧人头攒动,须臾间,茉莉看到了一个摔倒的身影。
她好奇地张望,又看到那人被两个汉子踹了两脚,双手护着头,模样凄惨。
看来是抢工被揍了。这年头治安还没那么好,经常会有人因为抢工导致打架。
两个汉子踹完了,又回到人群里继续应聘。
没人在意那人如何,只一昧地往前挤,甚至连回头看的人都没有。
所有人都只顾自己,人情冷暖就这样赤.裸地在茉莉眼前展演。
那人靠在路灯边,慢慢支着起身。
白色的衣服染满脏污,他毫不在意,两只手蹭了蹭衣服,又抹上两道黑。
那似乎是个少年,脸上全是灰黑,看不清长相。他沿着路往前,似乎仍不甘心,一家又一家地询问,通通遭到了拒绝。
茉莉看着他进了一家小卖部,没多久又出来,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解渴,就又过了马路,往这边来问。
不知为何,这边的店面也都没要他,他走的很慢,走着走着,到了茉双季运货的那家厂。
他没看见躲在车厢里茉莉,径直走进去,问:“招工吗?”
润了水也很暗哑的声音。
厂里的人看了他一眼:“招,不过是苦工。”
“行,有活就能干,搬多少都可以,钱少点也行。”
“你看起来不大,好多岁?”
那人默了默,说:“十八。”
“不像,身份证呢?”
那人又默了默,说:“丢了。”
“不行啊,这片不要黑户,你走吧。”工头摇摇手从车后走了出来。
“我工钱很低的,考虑一下。”那人不依不饶,追上去说。
“不行不行,老板知道要给我炒了,你走吧。”
那人站在了原地,没再纠缠,蹲在路边拧开水洗了把脸。
浑黑的水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滑落,那人的面容才清晰了些。
逆着光的侧颜棱角分明,清秀的脸上还余有伤痕。
他抬头,正巧撞进一双清澈圆润的眼眸里。
他显然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一下子混乱起来,呆滞在了原处。
少女干干净净的地坐在车里,安安静静地看着。
而他又是一番落魄的模样,人见人嫌,衣服上还有两个脚印。
他想藏住窘迫,起身要走,身后的少女却喊住了他:“你要找短工吗?”
声音软软的,细细的,显然被养护的很好,跟他这样的烂种一点都不一样。
大脑成了一团,只剩下逃跑二字。沈悸觉得自己窝囊的没边。
他没理,背着往前,后边又传来话:“我家这缺人,粗活,要力气大。”
这次声音很大,边上路过的人都瞟了一眼。沈悸再想装无视也没法,他只能摁住脾气,急急走到了小车边。
“我是不是说过,逮到你就完蛋了?”他压着声音,双手搭在车篷上,像是威胁一样发狠,“别搞什么同情。”
“你弄错了。我家确实缺人搬货。”茉莉危襟正坐,一点不把他的狠当回事,“那些工人跟我们不是一个村里的,有时候在村里卸货完还得给他们送回去,如果你来的话,我爸爸就可以少开一截了。而且不算短工,因为其他的活都有工人接,给他们的活计少了也会有意见的,顶多算是帮忙卸货。”
沈悸目光如炬,没说话。
茉莉扳着手指头:“但看在同学情面上,会给你计件结钱,并且包一餐,你自己看吧。”
这是个不容沈悸拒绝的条件。从已知的猜测,他没有身份证,之前还能找到黑工头,现在管制严密,他根本没有办法。
她没有同情。
要他屈尊降贵在讨厌的人下工作,或许也是一种报复的方式。
思考间,茉双季搬着东西走来。他看了看茉莉,又看了看沈悸,问:“这不是茉莉班上的班长吗,叫什么来着,怎么在这呀?”
“沈悸。”沈悸回答,“想赚钱补贴家用,但是身份证丢了,好多人不要。”
茉双季说:“确实,现在都要身份证登记。”
茉莉重复了一遍刚才跟沈悸说的话给茉双季听,茉双季听后,没有拒绝,而是对沈悸说:“可以是可以,但只能周末来,平时学业为主,可以不?”
没得选,沈悸只能应了下来。
货都搬得差不多了,茉双季清点着货,工友发现多了个新面孔,热情地招呼起来。
沈悸扯了扯嘴角当作回应敷衍了过去,其他工友发现热脸贴了冷屁股,都不再跟他讲话。
清点完,茉双季要沈悸坐到前排来。
沈悸看着自己的脏衣服,没坐车位,而是爬上了车厢,捡了个地坐在了茉莉的边上。
茉莉坐在板凳上,跟沈悸只有十厘之距。
她没多说话,始终别着头看外面。
到隔壁镇子的路程不长,不一会就到了。
沈悸率先下车,跟着茉双季卸货。
他手脚利索,力气很大,又不打岔,一次能搬好几个箱子,没多久车里的货就少了一半多。
茉双季回来第三趟时看到了空了大半的车厢,乐的合不拢嘴:“这小子厉害啊。”
茉莉不语,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搬货。
有了沈悸的缘故,这一批货很快就卸完了,货主很满意,还追加了一百作为报酬。
茉双季没有一人独占,而是带着茉莉沈悸下了馆子,三人点了两荤两素,吃的干干净净。
从菜馆里走出来时,天已经黑完了。
茉莉先进了车厢,车厢里没有灯,黑黝黝的。
她坐在小板凳上扎头发,扎完了,沈悸这才爬上车。
沈悸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有事吗?”
“……”沈悸转开眼,“可不可以把车篷拉开。”
茉莉听了,伸手把系紧的带子全都解开。
篷布一收,车厢变成了车板,头顶成了自然大天窗,一眼望不尽的星星一闪一闪,微小而璀璨。
沈悸看着天,一动不动。
茉莉也转而看天。
寂静被人打破:“你为什么要这样。”
像问句,又像是肯定。
他坐在车板上,暗调充斥周围,星星点点根本照不亮被黑夜埋没的他。
“——你讨厌我。”他说话时,语调刻意。刻意到一听就知道在藏些什么,“那天放作业的,是你吧。”
他的不堪暴露的所剩无几。
全被黑色掩盖,茉莉看不见他的表情。
“对。我讨厌你,所以想看你不得不在从前看不起、瞧不上的人下工作的样子。”
没有犹豫,直白地说了出来。
早料到了回答,是他要听的,最后受不了的也是他。
话刺激着本就不堪一击的心脏,阵阵发酸。
在期待什么呢。
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自嘲着,他放弃似的靠在车上,盯着脚边的黑。
算了。
“——确实,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那句话没到结尾,茉莉又续上了语句,“但我不想变成你那样的人,自己过不好也要把别人拉下水,所以,今天只是普普通通的招工,往后,我们也不会有别的交集。”
她抱着腿,小小一只缩在凳子上。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我有心,我会同情别人,但你没有,也不可能会做到同情。”
分明只是个娇娇,说出的话却格外的锐利。
似乎在她的眼中,他只是个落魄还欺软怕硬的丧家犬。
没有好的点,全身上下都是坏。
他的好什么都没被抹去,坏被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还成了小恩小惠的收买。
“所以,你也根本不会喜欢我对吧。”莫名的,他说出了那么一段话。
“你别告诉我,你喜欢我。”
沈悸突然感到无力。
谁让他那么坏。
“没有,我不会喜欢你的。”
都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