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如今自己所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是幽灵吗?
在他思索的这瞬间,导弹却仿佛受到第二股推力一般大幅提升了速度,瞬间将距离缩近。从机神赫尔墨斯身边经过时,坚白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一个动作:他拿机神的手掌在导弹的侧面刮过,好比人伸手进流动的河水中,高速飞行的导弹是那湍急的流水——两者之间的摩擦产生惊人的放热。
机神手部的材料损耗,以换来导弹动量的降低——这是坚白体内的八百万神所给出的最优解。否则……
导弹在发射前显然校准了机神雅典娜的要害。一旦没能完全防下,出现损伤,情况可能相当危险。相较之下,一只手的代价甚至不能算损失。更何况眼下的情况对坚白来说其实似曾相识:以最小的损失化解杀招,紧接着给予敌人迎头痛击——早在几年前他便用过类似的战术。
与此同时,机神雅典娜靠近胸口附近的构块表面亮起白光——八百万纳米机械正迅速紧密缩聚在一起,形成无比坚固的壳层。
下一个瞬间,导弹不偏不倚击中了壳层中央的位置,巨大的冲击使得机神剧烈震颤。导弹仍在推进。弹头已被挤压变形,原本坚硬的金属如今像被劈开的树皮似的往周围卷曲……仍在向前推进!与这股力度持续对抗,泛光的机神雅典娜的表面,原本强攻不破的盾的光耀如今却渐渐黯淡——
导弹的动力先耗尽,亦或是将盾聚集的能量先耗尽。
这场胜负究竟如何?
身处于赫尔墨斯之上的坚白没能看清那个瞬间。两者似乎打成平手,那块盾牌消失的同时,促使导弹前进的动力也完全卸掉了。
平手,看似如此。
——但对于作为矛的一方而言,倘若没能对目标造成损伤,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机神雅典娜停止了震颤。那枚导弹的模样如今则像是烧得只剩一点的烟头——它作为武器的效能业已消耗殆尽。
以上种种,实际仅仅发生在同那两名德米德蒙交战的间隙,极短的一瞬。随后又马不停蹄投入到缠斗过程中。
——不,不对。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掉那个麻烦的家伙——那在远处埋伏着,恐怕正积蓄力量打算射出下一枚导弹的德米德蒙。
这是自坚白第一次乘上机神以来遭遇过的最糟糕的状况,糟糕到他根本不愿意去细想——一直以来面对的德米德蒙多是一只,一年前这个数目增到了二,幸而当时有阿斯特相助。而现在,这个数字来到了……三。
这意味着什么?——不,他察觉到背后所包含的某种绝望的前景。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现在应该做的事都不会变。坚白通过方才导弹的飞行轨迹读出敌人的所在方位,在一块碎星的后面,他接着便要驾驶机神飞往那个地方。
忽然间,他感到一股能被称作“不祥”的怪异感。
——手部的状况很糟糕。
并非是作为人类的自己的小臂——那东西早在不知道多久以前就没法用了——是机神的手臂。
它不能忠实的执行指令,时不时表现为不受控的抽搐。很快地,这股抽搐蔓延向上,由机神的小臂构造蔓延到大臂,紧接着又到脖颈。症状程度也愈发严重——抽搐产生的部位,坚硬的合金材料外壳犹如患水痘的皮肤一般接连膨胀出鼓包。
与机神一体的坚白此刻感觉不到肾上腺素引发的种种不适,他的感觉几乎完全来自于理性——状况不妙。这是客观现实。
——直到异常蔓延至机神的中段。这里有驾驶员所处的驾驶舱。
被重重装甲所保护的这块核心区,此刻竟如同身处于地震中的房屋一般摇动不停。
————
地下十层,机神收容库。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会再进入这里——盖布瑞尔心跳快得如同战前的擂鼓一般。
也许是因为运动比较剧烈——不错,他确实是跟在战略部部长金恩身后跑着来的。可原因显然不止于此。他计较事情过去后父亲的反应,对身体可能将遭受的影响感到恐惧——它们共同形成驱使他后退的声音。
可他仍站在这里。
尽管嘲笑我傻吧!违背与父亲的约定,连可怕的副作用也视而不见了——可我就是想这么做!
金恩·福斯特此刻步履匆匆。进行身份验证的时候,他的手臂同时颤抖个不停。
“——你父亲恐怕会怒不可遏。可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会理解的。”
当盖布瑞尔提出要驾驶机神时,这个人几乎没有做任何思索便答应下来。盖布瑞尔不清楚地外当前的状况——也许正处于焦灼。
“——在那里。”
中年人手指向收容库中的一处。经过钢筑的栈桥便可到达,那里正静立着具有鲜红外壳的巨大安致。
红色……或许是血脉的颜色。过去父亲曾驾驶过的这架机神,如今好像沿着血脉顺流至自己掌中,并且他确信自己已有觉悟。
精神上已经做足准备,身体却不停使唤。对于副作用的身体记忆如此强烈,以至于光是站在这里就紧张得快吐出来了。
“你之前用过的头罩……里面弄脏了,有血。但我们的人已经给清干净了。……第一次坐上去会尤其不适,通常是这样,之后再乘上时身体多少能适应一些——就是说,应该不会像上次那么难受了。”
他说话的方式有种持续来回拉扯的感觉,好像心里也有几股力在纠缠。
“了解。”
简短地回应一句后,盖布瑞尔迅速登上名为阿瑞斯的机神。
——深呼吸。
阖上双眼,将脑海中芜杂的情绪清空,让心灵归于平静。
灵魂——教师马奇马奇的话又似有似无地浮出。记得他曾说,控制机神运动的是其中流动的液态金属利欧提姆的骨架,而使利欧提姆产生变化的是人的灵魂。
化为机神吗?——听上去真不可思议。
——现在就到你那里去。盖布瑞尔沉默而坚定地想道。随后,他按下了机神的启动按钮。
茫茫不见物,不可思考,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的空间,时间。
就好像肌肉酸痛的人想要抓握住什么东西,盖布瑞尔极力不让自己的意识涣散。茫茫不见物的空间,这时就像是通过了三棱镜,从白光中一下子分出无数不可思议的色彩。他仿佛是在一条充满辉光的隧道中前行,伴随着梦境般的恍惚。
恍惚过后,实在的现实出现在他眼前——这里是机神收容库的内部。俯头看见金恩,他似乎变得特别小。紧接着盖布瑞尔意识到变化的其实是自己——经由利欧提姆合金,他的意识正在这数十米高的巨大机械中震荡着。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他好像成了某种更高位的东西,同时驱动着大与小,肉与铁的两具身体。人体的、激素驱动的感觉被稀释掉了——他清楚感觉到此刻坐在驾驶舱内的自己正在咯血,但不适感极其轻微。
“准备好了吗。”
“心理上。”盖布瑞尔回答。声音居然是——理所应当是——从扩音器里出来的,让他有些惊讶,“至于身体上,我恐怕还得再适应。”
状况比上次其实已经好太多,但开局摔倒、卡在收容库钢筋里动弹不得的记忆仍令盖布瑞尔心有余悸。这次做任何动作都做很小心。
此外,同时驱动两具身体也是颇有难度的事情。涉及到攻击之类的操作按钮都在驾驶舱内,□□的自己就像是一个阀门,任何重大决策最终还得由他来定夺。
不断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他试着驱动这具身体。
缓慢地,在尝试移动的过程中将不协调感渐渐敉平。适量的紧张情绪是助于发挥的良剂,再加之异于平时的专注力——驱动机神也并非难事。更何况盖布瑞尔在驾驶技术上本就是远超同辈的人才。
——从不适到基本适应仅仅用了两三分钟。
再三确定能自如驱动这具不寻常的身体后,盖布瑞尔的声音从机神阿瑞斯的扩音器中传出:现在可以了。
巨大的拖拽声。通往地面的重重大门正接连打开,盖布瑞尔正要转身过去。
“等等。”
金恩·福斯特叫住他,神情说不出的凝重。
“还有什么事?”
“务必要小心。相比于歼灭敌人,保障机体的完整性更优先。”
“完整性是指……”
“机神的合金外表壳下面有一层空腔,里面充满含有大量纳米机械的流体,我们称之为‘八百万神’——一旦损耗就很难获得补充。表壳破损无所谓,尽量别让攻击伤到这层。”
“明白了。”
“还有……”
有一瞬间,金恩的眼神似乎发生了变化,变得有些飘忽。盖布瑞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是最后的忠告:德米德蒙——第一次见到那些家伙时你或许会惊讶,但他们的确就是我们的敌人。别让一时情绪给左右了判断。”
“——盖布瑞尔·林奇,等你凯旋而归。”
于是机神阿瑞斯点头。随后,他向着下一站走去。
————
——手忙脚乱,手忙脚乱!
阿斯特·拉姆斯遭遇了自驾驶机神以来最糟糕的状况:展开盾护、有惊无险地挡下导弹后的她正要松口气——机神雅典娜的话却再度令她绷紧神经:阿斯特,被击中的那片区域的纳米机械不受控制了——大意如此。
“哎?……哎哎??!”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发出惊叹的同时,阿斯特已经着手开始排查问题。好在就算是在这时候,她身上也还带着普罗米修斯整装盒子。连接上机神,读取目前的状态与之前保存的各项数据相比对,显示错误信息的界面仿佛掉在地上的卷纸一般展开,一刻不停!
“哇!怎么回事呀?”
即便是有着卓越整装技术的阿斯特——也开始感到棘手。咬紧牙关,视线极快地扫过,追赶屏幕上不断冒出的文字,在脑中组织成有逻辑的脉络——
机神雅典娜遭遇了某种入侵。
导弹并未对机体造成显著的物理性伤害,但这本就不是它的目的。那导弹——其中似乎包含大量与八百万神类似的纳米机械。但其中显然被置入了具有破坏性质的程序。
好在阿斯特及时张开盾护。歪打正着地——高能量的防御盾破坏了导弹中绝大部分精密结构,但仍有极少量仍保留着原本功能。它们附着在机神雅典娜的表面,其中有部分渗入内层——污染了原本正常运转的八百万神。
该怎么做……根本不用多说。将入侵机神的纳米机械与机神自身的区分开,排除前者而留下后者。
——很困难。将出问题的那部分纳米机械与周围正常部分分离,隔断,编写检索故障-排除为一体的程序执行……以不出错为前提尽快完成上述所有操作。就算是平时最佳状态的阿斯特,要做到这些也绝非易事,更何况——现在她正穿着不方便整装的驾驶服!
双手在操作盘上来回游移,浑身麻木,面部也涨热了,连呼吸的空隙都快要挤不出来——生来第一次地,阿斯特产生了自己可能无法完成任务的感觉。
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
她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多想,焦虑恐惧在第一时间被摈弃了。不管身处于何处,有什么状况,如今要做的事仅仅只有一件:排除掉入侵的那部分纳米机械。隔断分区——完成。阿斯特利用手头的整装工具对操作流程进行了简易修改,将需要人手动操作的部分也托管给了机神雅典娜自身,而她本人则立刻开始了检索程序的编写。她做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头脑中的演算飞速进行,大量消耗着糖分。引发的感觉与饥饿相似。
已经到了阿斯特自身的极限,人的□□只能做到这种速度——无论是反应还是操作。然而——仍然不够,效率不足!还需要更快,再快一些——
不知不觉间,一种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变化似乎在发生。此刻正为眼下前所未有的高难度任务焦头烂额的阿斯特不会察觉:她的意识——控制身体做出精密操作的她的意识,似乎逐渐突破了某种界限,以支持她精密地操作这具躯体。一刻不停敲击的手指的疼痛,绞尽脑汁的疼痛,连眼周的肌肉也维持不了长时间的高度注意力。假使换作常人,即便是平时的阿斯特——也无法顶着这般身体不适进行作业,而如今她对这一切竟然都浑然不知。
——直到机神雅典娜的声音再度直接传入她的脑中,将她从完全沉浸的状态里拽出来。连续的两个消息,其间隔不超过一分钟。
第一个是:有飞行单位正迅速靠近,似乎是地上的机神。
“啊?”
这声音下意识便发出来。这时阿斯特手头的整装只差一点便可完成,脱离无与伦比的专注状态之后,被忽视的诸多不适感一口气全涌上来,身体仿佛被咆哮的剧痛撕裂——令阿斯特措手不及!约经过十来秒,终于从疼痛中略微取回意识,阿斯特这才开始回忆起雅典娜的话:地上的——机神?难道是支援?
驾驶舱的内壁全方位置入了大屏,四周环境一览无余。只稍稍低下头,便可看见一架红色的巨大机械正从那颗蓝星的方位往这里驶来。二人立刻完成了第一次通话:简单报上姓名。来者原来是与她有两面之缘的驾驶员盖布瑞尔·林奇。
“现在状况怎样?”
——很糟糕!因为那枚导弹,自己所驾驶的这架机神的状态受了影响,到现在也还差点才处理好,至于敌方——目前几乎未出现损失。起初的劣势看来仅仅只是圈套,而她与坚白完完全全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中——
等等,哪里好像有问题。
她觉得自己忽视了些东西——直觉往往比逻辑跑得更快。对于向来无忧无虑的阿斯特而言,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恐惧。恐惧,疑惑是某种将要失去的预感。
来自于机神的第二个消息正是在此时送达的。
“——赫尔墨斯的状况似乎有些奇怪,阿斯特。”
————
好像被击中了。是在哪里呢?——手臂。没错,就是手臂。
立刻便要逃离,德米德蒙一改最初温吞风格的攻势,紧追不舍。
自己竟然结结实实吃下了一次重击——自初次驾驶机神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明知被击中了,但并未感觉到疼痛,不会因此焦躁不安,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冷静的事实,没错。被击中了。
并非是自己的驾驶技术出了问题。意识依旧保持清醒,可他的身体——机械的、机神的身体,并不能即时准确地作出回应。这具曾经带着他畅游星海的巨大外壳如今变得好似血肉之躯般笨重。而坚白的血肉之躯,身处于机神合金外壳重重包覆的驾驶舱内的,如同机神心脏一般的中枢,现在正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驾驶舱内壁。
紧贴周围屏幕上的成像发生了歪曲。有东西操纵了机神赫尔墨斯的身体,恐怕还将驾驶舱瞄准为攻击目标,为什么会这样呢?直觉告诉他是纳米机械八百万神出了问题,可为什么……
等等。
八百万神。
八——百——万——神。
答案就在这名字当中。原来如此,这一击之前消耗的时间甚至不能以分钟、小时计算,恐怕耗费了数不尽的日夜,积蓄下了数月乃至数年的力量——
你为了你们而战,就好像我为了我们而战。
驾驶舱内壁的歪曲仍在持续,好像有人用着比构建机神的合金更为坚固的巨大重锤在外侧敲打。屏幕有些已经失灵,出现大面积黑块。身处于期间的坚白的身躯早已无法正常活动。
他茫茫然地想着:这是命运吗?这问题浮现出的一瞬间,在那完全瘫软的血肉之上,在那看不出表情的年轻松弛的面容之上,唯有目光突然迸发出尖锐的力气。
命运存在吗?——所有人都会走向同一个终局。
计较命运有意义吗?——我们依然竭尽全力地活着。
通讯装置早已失灵。
抬头看向白色机神所在的方位。那名整装师的机神似乎也受了导弹的影响,行动不便。不过,是她的话,想必一定能跨越这障碍吧。……你看,已经做到了。甚至还有从大气层的内部赶来的增援,同伴。有她在的话,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恐怕都能做到吧。坚白如此确信着,尽管——尽管,他确信与否,恐怕都不会对结果造成什么影响。
那两架机神似乎正向自己所在的位置赶来。通讯装置早已失灵……
在这里,声音无法传递,原子的分布也十分稀薄。真空从未像现在这般碍事。好在不幸中的万幸,那些想要说的话,曾以为永远也不会与人言说的——那些话语——在此之前完整地转达出去了。
拖着不听话的身体躲避着,徒劳地——就在这期间,仿佛幻觉一般,坚白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机神?不,是幻影吧?——不,是幽灵吧?
与前来的机神雅典娜的身影相重叠,一个发光的人形的影子——坚白似乎依稀看见了。不,不仅如此,好像还真切地听见了声音——那是声音吗?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信息流?是振动?是规律的循环?……五感好似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混溶了。将其一一厘清吧,分辨吧,没错,拨云见日……
——漂浮在同样漆黑的宇宙之中。
机神赫尔墨斯的驾驶舱整个地凹陷了下去。
————
变故发生得突如其来。
是时,盖布瑞尔刚与驾驶机神雅典娜的阿斯特汇合,并迅速从她那里了解到目前的战况:出现了预料之外的第三架德米德蒙,从那个方位射出的一枚导弹成了改变战局的一击。导弹中似乎携带着某种能影响机体活动能力的特殊物质,被击中的机体遭遇了入侵,阿斯特正在解决这个问题。说这些话的时候,整装师的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焦躁感。
而后。
就算对机神、对战斗一无所知的人,在看到那场景的时候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人的——对这个年龄的年轻的心灵而言实在太过残酷。强烈的呕吐感……盖布瑞尔竭力克制着。在无重力环境下呕吐是件异常糟糕的事。
“坚白——!”
仿佛咆哮一般,女性的吼叫通过通讯装置传到盖布瑞尔的驾驶舱中。与此同时,他望见那银白色的巨大机械如今已改变了态势,呈迅速突击的准备姿势。
已经是结束了——但她似乎不这么想。
一声吸气。这便是开始的信号。
“——Dive(深潜)。”
水声。为了减少对驾驶舱内人体的负荷,让其中迅速充满缓冲用的溶液。据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上这手段——但是!已经找不出比现在更为紧迫的时机了!
周身环绕白热的辉光,弹射而出的银白机神——其速度甚至不在常态的赫尔墨斯之下。
那动作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做出来的。身形呈现优美的扭曲——攻势精密无情!比眼睛更迅速,比思考更快——先看到电浆凝成的剑嵌入敌人的胸腹,随后才意识到那机神做出了攻击!
试问看到这一切的盖布瑞尔在想什么?目前的状况容不得他在一旁懈怠,可他愣是待在原地……他是被什么束缚住了?
——困惑。盖布瑞尔感到困惑。
初到战场,对当前状况一无所知,终于在阿斯特以深潜状态出击的那一刻如梦惊醒。可就在那银白机神给予敌方至今为止最有效的一击的同时,困惑随之而来。这种困惑,恐怕每个机神驾驶员都曾经历过。在他们第一次进行地外作战之时,在与过去只从他人描述中听过的可怕怪物交战之际。
这种困惑——对于如今的盖布瑞尔来说,反倒成了不久前曾困扰他的问题的答案。
“这就是,德米德蒙……”
——那怪物有着合金制造的身躯,高度超过五十米。那从外观来看或许并不应该被称之为怪物,机械构造的流线型身体,是经过设计的,非常美。
——那怪物是,人形的,巨大的安致。
——那怪物是,机神。
————
阿斯特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除了这次——此前她从未尝试过启动机神的深潜模式。不清楚后果,可她觉得自己该这么做。她的胸口澎湃着某种汹涌的、激烈的东西。
同时她也知道,一旦按下按钮,便意味着将战局的决策权与机神的控制权全部交给正承载着自己的这架机神自身。
一旦按下按钮。
便将沉入半梦半醒之间。
但没关系,不紧要。有害纳米机械的去除已经完毕,这是她的专业所在。她只是个技术人员而非战士。有一天或许她也会成为战士,但不是现在。有时……特别是现在……阿斯特有些懊恼地想,如果自己是个战士,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水从下方一处通口涌出来,周身渐渐感觉到水的压力。减轻可能遭受的冲击力的同时,也使得阿斯特的活动变得困难了。
在活动受限的状况下,一直紧绷的阿斯特的神经也跟着松弛下来。
仍睁着眼睛。透过透明的头罩注视前方的屏幕,从中读出机神雅典娜此刻的行动:正面突进,迅速生成电浆利刃切入对手的要害,再以敌方身体作为起步平台向另一名对手发起进攻——
战局立刻发生了逆转。
在水中,阿斯特看着眼前这一切——她感觉自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这里是水下的电影院。
她忽然觉得好疲惫,好困倦。
于是做了一个梦。
好像是梦。在此之前,她未曾做梦。
或者仅仅是——投影在驾驶舱内壁的情景与自己的记忆迷幻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似梦非梦的东西。
再加上水的折射。扭曲的洪流。
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带着青草气味的宇宙,如此温暖……
她在这挥洒着血与冷的虚无的中央做了一个梦。
————
——阳光。
迷迷糊糊地从梦里醒过来,仿佛回到日常生活——早晨,眼睛被阳光所唤醒。闭上眼,迷迷糊糊地躺一阵子,眼睛又被阳光所唤醒。的确是地上的阳光,这是一如往日的平静的早晨。
但似乎有哪里不对。自己的睡衣过去是这样紧实的吗?这床也是——躺得一点也不舒服;这床,这……
置身于宇宙空间的记忆被连根拔起,阿斯特惊醒过来。
——自己开启了深潜模式。然后呢?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一件不知道!
好在能听见机神雅典娜的声音。她的这名朋友告诉她:之后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重创了两只德米德蒙,甚至顺利回收了其中之一。遗憾的事仅有一件:在远处发射导弹的那只德米德蒙距离太远,让它几乎毫无损伤地全身而退了。而现在,她与另一名驾驶机神阿瑞斯的驾驶员刚刚返回地面。使她从醒来的或许是落地时的冲撞。
“坚白呢?”
——机神赫尔墨斯也被带回到地上。
“坚白呢?”
——……他在那里。
急忙将舱门打开。舷梯尚未被推到这里来,往下一看——好高!猫恐怕也没法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吧!于是让机神将她的大手靠近驾驶舱的位置,站在手状的“升降梯”上下到地面去。
不远处,漆黑且巨型之物——好似山一般地堆在那里。
周围围着许多人。
阿斯特跑过去。她是否注意到了人们脸上的表情?她高声叫着:“让一让!请让一让!”,终于来到聚拢的人群的中央——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已经完全瘪下去的驾驶舱部分。
严重变形的舱盖部分通过液压机械臂渐渐抬起来,露出损毁的内部。
多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医生打扮的人将那驾驶服包裹的移出来。要拉开背后的拉链,可他的动作——在阿斯特看来太粗暴了。那不会很疼吗?她大声喝止道:“请等一下!请把动作放慢一点!””
那人怔了一下,看了阿斯特一眼,也没有回话。但随后将动作放缓了许多。
从里面冒出红色的泥浆。阿斯特的目光追着那道开口。
“对,就是这样。慢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