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都替自己摆平了醉花楼杀人放火的事情,她欠着这份大恩,听他一吩咐,她立刻热情地走上前。
她靠过来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夹杂着少女自有的浅浅馨香扑面袭来。
她身上穿着他吩咐管家准备的衣服,听从他的指挥调配药糊。
乖顺柔软,安分随时。
他那原本舒展地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突然蜷缩起来,做贼心虚地努力维持平稳呼吸,没话找话道:“你很熟练,之前还给谁上过药?”
“都是醉花楼里的姑娘。有时是被客人弄的,有时是被林妈妈打的。”她一边小心上药,一边应付爱摆官威的“青天大老爷”。
“你被打过吗?”
“十岁后就没有了。”
“今年多大了?”
“十七。”
接下二人无话。
换好药后,她收拾好残余,见谢庭钰已然放下青色床幔,便吹剩一支蜡烛,举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
将挂在月洞门两旁的墨灰色帷幔放下后,她才转身回到窗前的木榻上,吹了烛火,褪去鞋袜,合衣睡下了。
夜里起风,吹开半合的木窗。
墨灰色帷幔被掀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木榻前,将熟睡的人的手脚用绸带绑起来,并用绸帕塞住她的嘴,以防她张口说话。
乌云遮住皎月,潮湿的晚风灌入屋内,吹得窗边的几株富贵竹嗦嗦响。
随着淅沥夜雨而起的,是榫卯结构或轻或重晃动的吱呀声,还伴随着听不清言语的呜咽声。
屋内的云雨结束时,屋外的春雨还没停。
烛火熄灭的昏暗室内,更漏点点,屋里黏滞的气味被屋外的风带走。
墨灰色帷幔掀起又放下,卧室里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
被玩透的人仰面躺在榻上,缓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她摸黑起身走到布架上取过一面干净的布帕,往水盆里浸了水,弄了好一阵才将自己弄干净。
这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能够支撑她冲到卧室问责某人了,她回到木榻上,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
憋了一宿气的人撩开隔间的墨灰色帷幔,满腹的恶言在看到谢庭钰后碎了大半。
堂屋摆着桌凳,黑漆木桌上是管家备好的早膳,他的面前是一只用过的空碗,想来已经用过膳了,此时正翻着官府呈上来的审讯笔录蹙眉细看。
当官的那股不怒自威的凛冽气息萦绕在四周,简直神鬼难近。
她半点火气都不敢有了,揪着帷幔在原地踌躇,不知道是该走过去好,还是回去假睡好。
他却察觉到声响,抬头皱眉望去,翻开手掌屈指在桌面敲了两下。
“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用膳。”
她避开他的目光,蹑足走到黑漆木桌旁。
只见桌前摆了两张黑漆圆凳,一张他正坐着,另一张空着,距离他不过一臂距离。
她觉得这样坐下与他相距过近,便弯下腰想将圆凳挪远一些。
哪知埋头看笔录的人率先冷声道:“这个距离就够了。不可再靠近。”
“我只是……”冤枉啊!
“磨蹭什么?”他稍稍侧抬头,冷眼看她,“还要我亲自喂你是吗?”
“不是!”
她立时坐好,端起面前温热的八宝粥,暗含怒气地吃起来。
不过片刻,他就敲桌提醒她:“不准吃这么快。”
话音未落,她吃粥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即便不出声,他的存在也十分灼目。
因此堂屋一静下来,她的脑海里就不断回溯昨夜屈辱风流的缠绵画面。
咬牙心一狠,她打算提醒他昨日在她面前义正辞严说过的话,于是拐弯抹角地问他:“大人,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没有。”他相当平静地翻过一页笔录,有模有样地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倒是听到昨夜起雨,风把窗都吹开了,雨声吵了半夜。”
她真是没想到对方能如此风轻云淡,仿佛昨夜的恶徒不是他一样。
“哦哦。”她垂头丧气地用膳。
“你问这个做什么?”还没等她想好理由,他就给她下了定论,“日后不许打探我的消息,不准生出妄念。”
“我——”
她根本无从解释,解释也会被他认为是在掩饰,于是只好如他所愿地认错:“是。我知道错了。”
在他的时刻关注下,她气愤且缓慢地吃早饭。
吃饱喝足后,谢庭钰让她随自己去书房一趟。
走出正房,她这才得以一窥宅子的布局,三间小抱厦,左右两个耳房,东西各三个厢房,再往前还有空间。
她略落后于他半步跟在他的身后,见了如此宽敞的宅院,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大人,您这里真的没有别的空屋了吗?”
大人头也不回地说:“你好大的胆子,说这种话是要以下犯上查探我的地方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问问。”
“不准好奇。”
“是……”
欸,完全不是对手。
进了书房,谢庭钰抽出一张宣纸,提墨先在宣纸上方写下一行小字,随后在小字下方挥笔写了三个大字。
上行小字曰:
灯落苔青地,晦月花下柔怯容。风淅淅,一夜海棠惊雨。
三个大字曰:
棠惊雨。
他一一向她说来,然后问她:“新的良籍需要新的名字。棠惊雨,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嗯。喜欢。”她说。平淡地说。
他沉下脸。“你这是喜欢的态度?”
“大人取的名字必定好听,用意也必定幽深。”她诚实道,“只是我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想想也是,她大字不识几个,哪知道这四句词美在何处,哪明白这名字美在何处。
谢庭钰叹息一声。“也罢。你自己记着。先练自己的名字,再多读些书,日后会懂的。”
“大人说的是。”
“我会教你。”
“啊?”她猝不及防地抬头看他,表情不太乐意。
“你好大的架子啊。”他将竹节笔摔进古陶水盂里,“我当年可是殿试第一,还不够格教你是吗?”
她瞧见原先清澈的古陶水盂迅速变黑,连忙摆摆手,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够的……惊雨只是太高兴了。”
他斜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又抽出两张宣纸,一张写道“谢庭钰”,另一张写道“玄之”。
“这是我的名——谢庭钰。”他先指“谢庭钰”,后指“玄之”,“这是我的字——玄之。”
“你可记住了?”他抬手点一点她的额头。
棠惊雨点点头:“记住了。”
其实根本没往心里记。
他再如何,与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人生中的过客,既然一定要别离,就没必要记得这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