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宣湣不喜奢靡铺张,最后只圈了块临水空地,用竹木搭建出这处栖身之所。
同仙界的其他宫殿相比,它朴素得有些格格不入。
说到宣湣太子,那真是整个仙界的传奇。
神与仙并非是完全不互通的两个种族,仙的实力强悍到一定地步,便可获得神格,从此跳出三界之外。
但宣湣与寻常仙人不同。他生来便具有神格,是命中注定的帝星。因此仙帝格外珍视这个儿子,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成神有多么困难。
太子也没辜负他的期望,论才貌、品行、实力,都堪称无可挑剔。
灵卜司的灵卜仙君曾为太子卜过一卦,卦象显示其九千岁时命有一劫。如今太子九千岁生辰已过,神魂果然日渐虚弱,于是选择了闭关修养。
以上这些,都是文琇宫的小仙娥告诉宵烛的。
“你还真是走运!仙界那么大的地儿,别处不去,偏偏就撞了太子殿下的命网。你知道吗?平日里殿下虽心地良善,却也是有原则的。这回却跟中了蛊似的,不仅救你,为你塑了人形,还把你带回了自己的寝宫,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把仙帝陛下给气了个半死,”小仙娥嘟哝道,“殿下闭关前特意嘱咐我好好照顾你,教你学会人的生活习惯,还说千万不能让其他仙人为难你。真可谓一片苦心呐!”
“多、多谢。给你添麻、麻烦了。”
宵烛刚开始学说话,还不怎么熟练,讲话结结巴巴的。
小仙娥“扑哧”一声笑了:
“谢我干嘛?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该谢的是太子殿下!”
“谢、谢谢、太子殿、殿下。”
以往宵烛紧张或窘迫的时候有个习惯,他会耷拉着触须,像苍蝇一样不停搓两条细细的足肢。
现在变成了人,这习惯还是没纠正过来。
他把头埋得很低,十根无处安放的手指胡乱绞在一起,薄薄的耳垂红得像快滴血。
小仙娥托腮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感慨道:
“你这具人身,样貌可真是一顶一的好看。据说为了给你塑出人形,殿下特意去了趟人界的浮荒雪山,采来埋在积雪之下的纯净土壤烧制成瓷偶,又一笔一笔亲自雕琢出你的肤貌,太用心啦!你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这回宵烛沉默了。
他的视线越过栏杆,静静望向湖面倒映出的人影。
萤火虫和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如今他成了人,审美却还停留在从前,根本无法理解仙娥口中的美丑。
萤火虫的审美观念非常质朴。它们普遍认为,谁个头长得最大、谁发出的光最明亮、谁飞得最高最远,谁就最好看。
湖水中映出的那个少年皮肤很白,白得黯淡,白得毫无生气。他的身形也很瘦小,仙侍的白色衣袍穿在他身上足足宽了一圈,为防止松落,只能用一根带子勉强系在腰部。
个头小,又不明亮,还不能飞,怎么都称不上好看。
——这就是太子为他塑出来的人形吗?
“宵烛……宵烛!”见他发呆,小仙娥唤了声,“想啥呢?哎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说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啊?”
她的疑问亦是仙界无数仙人的疑问。
灵虫是世间最低级的生物,要从灵虫修炼成人形,更是难上加难。
宵烛撞了太子的命网,二者的命数从此挂钩,太子救它,倒是合理之举。
可按常理来说,只要把这萤火虫封印在琉璃盅里,不放它出去横生是非就行了,太子却执意要用灵力温养它,甚至助它化形,实在有些……多此一举。
宵烛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最后没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
说起来,他甚至连宣湣的面都没正式见过。他苏醒之时,宣湣就已经闭关了,哪能猜到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呢?
*
宵烛在文琇宫待了很长时间。
小仙娥不肯放宵烛出去。她说文琇宫有太子设下的结界,没他的允许,外人无法擅自闯入。
此举是为了保护宵烛。
毕竟,若真踏出文琇宫,那些心怀叵测的眼睛能将这小虫子生吞活剥了。
好在宵烛傻是傻了点,却很安分听话。
他老老实实待在文琇宫里,每日跟着仙娥认真学习,渐渐改掉了萤火虫的习性,说话也利索不少,越来越像个人了。
谁知他不想自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了他。
那天宵烛和往常一样在文琇宫的水榭竹亭里闲坐,忽然听见一阵剧烈的水花扑腾声。
他心下一惊,循声望去,就见原本平静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条渔船。
——这里是仙界,哪来的渔船?!
离得近了,宵烛发现船头上横躺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揉得皱皱巴巴的青衣,腰间别一只雕琢精致的水葫芦酒壶,头发跟蛛网似的凌乱铺在船板上,有些发丝还垂进了湖里。
他举止散漫轻浮,一看便知是个荒诞不经的醉汉。
“宣湣小儿——!”醉汉取下酒壶,冲着水榭这边高喊,“五十年没见,外面都说你在文琇宫里金屋藏娇,藏得可严实,我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事!”
宵烛正在喝茶,闻言猛呛了一大口,险些没打翻茶盏。
宣湣小儿……
整个琼阆天宫里,恐怕,也只有这位灵卜仙君敢如此称呼太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