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身走进厢房,可能是去拿藏在哪里的钱了,瘦高男人坐在原处岿然不动。
鬼的听力极好,钟烨听到老妇人在厢房里小声自言自语:“小红,奶奶对不住你,但是,你干嘛非要回来呢?”
老妇人再次进屋时,手中多了一个破旧的红纸包,恋恋不舍地摩挲几遍,才递过去,瘦高男人摸了摸厚度,看脸色不太满意,老妇人低声道:“大师,再多就......”
瘦高男人咳嗽两声:“行,我也不难为你。包在我身上。”
他大踏步来到院子里,啐了一口,双臂挥舞做起法来,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钟烨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这骗子修的到底是哪一派?
瘦高男人嘴里叽里呱啦地念了什么,丢出一张符箓,正贴在小红额头,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在地上疯狂打滚,但这在别人眼里,只有一张符箓在四处翻卷,众人连忙避开,小红哇哇大哭。
由于共栖一体,钟烨也感到了疼痛,这是他第一次作为鬼被符箓灼烧,遍体如遭火燎,奈何他不能主动从小红身上抽离出来,只能眼睁睁看那瘦高男人装腔作势,咬紧牙关暗骂一句。
瘦高男人明明没费什么力气,却眉头紧皱,好像遇见了天大的麻烦,不时吆五喝六,又是让人端茶泼酒,又是让人关门,甚至让人取糯米来。
冷不丁被浇了一头糯米粒,钟烨实在无语:谁见过除鬼要撒糯米的?这人十有八九是从处理僵尸那行转过来的。
别看整了这么多噱头,真正起作用的,只有小红脑门上的符箓。
小红痛极了,连哭喊声都发不出来,瘦高男人装模做样比划了半天,觉得时间拖够了,终于取出一把亮闪闪的剪刀捅过来。
小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一挣扎,剪刀落点歪斜,将她的身子和脑袋分成两半,脑袋骨碌碌滚到墙角,刀风掀飞了那张符箓;身躯倒下,尚未着地就化作灰烟消散。
小红的脑袋呜呜哭着,用尽最后力气,裹着血光黑雾冲出院落。
钟烨听到身后瘦高男人的慨叹声:“可算除了这祸害,大家安心吧!”
他明白了,估计是这骗子见小红一个初出茅庐的鬼,身首分离,断定她活不长久,干脆收工。
理论上也确实如此,弱到如此地步的小鬼,还只剩了个头,根本成不了气候。
但谁都没想到,小红没散掉,而是靠着仅存的脑袋,硬撑了不知多长时间,竟成了厉鬼。
当视野再度清晰时,钟烨发现自己悬浮在山顶,俯视下面的小小村庄。村中景观尽收眼底。
仅一眼他便看出,至少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村子附近的树木粗了,院墙风吹日晒的痕迹也明显太多,有的土坯墙已经换成了水泥。
可能刚下过雨,山顶周围的草丛凹陷处积攒着雨水。
这时,视野开始晃动,是小红的头在弹跳,涟漪荡漾的水面中,她的脑袋像一个皮球,砸碎了自己的倒影,一次次跳进密匝匝的草丛里。
钟烨察觉她在颤抖。
不是恐惧,而更像…兴奋。
一个因亲人放弃而化成的厉鬼,如今以鬼的姿态回去,基本只有一种可能……
报仇。
昔日的小破院子焕然一新,新建的瓦片房,整齐的砖地,但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女孩头从西厢房跳到东厢房,火炉和床铺都冰冷,被子凌乱,保持着掀开的模样,似乎谁着急地下床离开,随后再也没有回来。
外面传来摩托车引擎声。
小红快速跳到门口,见到她的弟弟停下摩托,对一旁两鬓发白的男人道:“爸,坟头土培好了。”
二十年后,姐弟俩第一次相见,尽管只有一方能看见。
小红的脸凝固在死亡时的稚嫩样子,而弟弟早就长成了二三十岁的青年。
“你奶奶她......”男人缓缓开口,“她临死前念叨着一件事,说对不起小红,当时赶到时,小红其实没有死,但为了省点钱,没救。”
沉默。只有风吹过草的沙沙声,整个世界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片草甸子。唯有死寂。
“后来......她说小红回来找她了,但被她找道士灭了。你奶奶说害怕,没办法。”
青年踢开脚边的碎石:“我忘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嘛。”
父亲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随后与儿子议论起其他事情。
他们谈论着离开,只有小红,像石头一样待在原处。
以八岁那年的模样。
直到天明,她才低低地笑着,如喜如悲,一蹦一跳地往后山去。后山遍是村人的坟墓,这里不仅埋葬着村里人,也埋着在之前战争年代死的百姓。
她找到了那块新立的墓碑。
翻出的湿润的深色土壤尚未变成干黄色。
厉鬼不能碰到活物,但能碰到死物,她就一下下地用脑袋撞击墓碑,咚咚作响。
笑着笑着就开始哭,大滴大滴的眼泪把地面砸出小坑。
钟烨暗自揣测,她心里会是什么感受?怨恨吗?痛苦吗?无助吗?恨的人轻飘飘地死去,连半点执念都没有,更没有化成鬼,只余她一个厉鬼,在人世间游荡了二十来年,还将永无止境地游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