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翼接过乌鞭翻上马背,望了眼战乱中荒芜的田园,他比预想的快了两日,约莫还有半日的光景就该到彭城了。
几月前,他的妻兄冯然游猎时坠马而亡,冯忆一刻也不肯等,以性命相要逼开城门,漏夜奔至彭城,往后便住了下来,他派人三催四请令她返还淮安,她总有应对,不是呕血,就是头风,最后摆明了说,除非他亲自来接,她此生就不回去了。
他和吴涛在西南打得水深火热,冯忆一封信就要他抛下战事,简直荒谬,但她仿佛笃定他会来。
冯忆没猜错。
她是他的匣中珠,笼中雀,他容不得她挣出指尖。
偷得浮生半日闲,贺翼漫不经心地打量春光,这条路他以前走过,是陪贺珏往彭城提亲的时候。彼时杨柳枯萎,红颜迟暮,而今却是春风拂面,少女怀情,竟与现实反着来了。
冯忆远远就看见农舍前一排的郁郁青青的垂柳,想起她出嫁时,柳枝也是如此挽留,那时她的头发又黑又厚,按都按不下去,铺在地上像一张毡毯。
贺翼看得一个穿粗布的妇人策马而来,娇小的个子,鞭子却挥得格外快,马蹄卷起滚滚的尘埃。他过去听闻这一带的山野女子勤劳泼辣,田间地头乃至马背上,哪里都不比男儿差,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冯忆隔着幕篱与她的丈夫相视片刻,一夹马腹,奔驰而去的那一刻,她仰望当空的红日,不禁摇头苦笑,身影消失在重叠的树荫之中。
贺翼猛然勒住马,询问左右,是否觉得那农妇熟悉,亲信摇头,他又唤来一名彭城的旧臣,还是同样的答案。
冯忆不会骑马。
她的母亲致力将她养成个端庄的女子,她会歪七扭八地走她的先秦淑女步,她不会骑马,甚至还很怕这种长了四条腿的动物,缩在他的怀里一直喊,“啊!啊!啊!它会动的!”
不可能是她。
他扭头吩咐左右:“去几个人,把那个女人带来见我!”
贺翼无心留恋春景,一扯马缰,向彭城急驰而去,待入了城,侯府的人早有音信,恭敬地迎在门口,为首的是冯然的遗孀、他的族妹。
他未在人群中找到那个人,直截了当地问:“她呢?”
“夫人病了有几日了。”贺氏一身缟素,头戴绢花,“阿兄可要先去灵前祭奠?”
“先去看她。”一行人由贺氏领着走了几步,贺翼想起方才不见他此前派来彭城致礼的副将,问道,“曹规呢?”
“昨夜就没见了,我还以为去迎阿兄了,近日附近山上有野兽出没,可能是去打猎了吧!”
贺翼睇着贺氏隐在袖子里那只涂了丹寇的手,轻声说:“你也别太心急。”
回首间,贺氏眼波盈然,掩口偷笑,两个玉镯子铛啷响,“阿兄可要来替我主婚!”
穿过几重院落,到了个临水的院子,庭间种着四株石榴树,靠门的一角有几株修竹,夜间随风摆动,竹影印在窗户上,估计有几分森森鬼气——这就是冯忆未嫁时的闺阁了。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倚在廊下晒太阳,胸腔一起一伏打着瞌睡。
贺氏往她眉心点了一下,问道:“贺夫人呢?”
小丫头偷懒被抓了个正着,哆嗦了一下,猛地站起来,“贺夫人她出去了!”
贺翼额上青筋莫名一跳,又听得一个响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一个格外高壮的身影蹒跚着走了进来,看模样是个傻子,脖子歪斜,嘴角流涎,肩上还扛着个要破不破的大木箱子,汩汩地往地上流红液。
贺翼在疆场奔驰多年,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如鹰的眼眸盯着那个箱子,“何喜之有?”
傻子嘿嘿一笑,把箱子打开,殷勤地放到贺翼跟前,“大小姐说,夫妻悲喜与共,她失手足,此悲邀大王同享!”
贺氏看清了箱子里的东西,身子一软,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贺翼看着曹规的头颅与四肢被摆得整整齐齐,像是献祭一样,额上的青筋一下子鼓了起来。
左右闻了那汹涌的血气,亦是如遭雷击,好半日才有人上前解下披风,盖住了曹规的残肢,更有甚者已经转过背去,抹起了眼睛。
曹规与贺翼年少相识,多年追随左右,几番出生入死立下战功,贺翼能有今天的威名,曹规功不可没。
贺翼怔怔地看着披风底下双眸紧闭的人头,想起酒馆里那个总是笑眉笑眼、唇边有两个酒窝的少年,嬉皮笑脸地勾住他的肩膀,说:“五郎,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将来我们要到昭京去,试试皇帝老儿那张椅子舒不舒服!”
从淮安一弹丸之地开始,天下大半已臣服在他们脚下,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不是吗?钰迟就如此仓促而去了吗?一个总是和人比拳头硬的人,不是死在疆场上,而是死在阴私报复之中。
曹规死在彭城,彭城是贺翼的妻族,随行无数双眼睛落在贺翼身上,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开口追究。好半晌,他麾下钟离澈拍了拍他的肩,“大王,节哀!”
看来冯忆是信了那些流言,将冯然的死记在了他的头上。贺翼将手握成了拳,大步向她的卧房迈去。
冯忆是算准了他要进来的,清扫了地砖,收拾了箱笼,挂起了床帏。夕阳从后窗照入,墙上泛起粼粼波光,一支金钗摆在收拾一空的镜台之上,散发出夺目的光华。
贺翼心里一动,拾起金钗,未曾想钗头金凤陡然滑落,砸在乌木的镜台上,随着“砰”一声沉响,一滴鲜红的宝石反弹而起,在夕阳余晖里宛若一滴飞溅的血珠。
残阳落寞,树梢上两只倦鸟各自散去。贺翼扶住门,手背青筋俱显,此前派去追那个农妇的人终于回来了。
去的是三个,回来的只有一个,趔趔趄趄扶着肩膀,血浸透了衣衫。
“人呢?”庭院暗沉无光,众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贺翼抬手敛住眼眸,用尽了半生的力气,沉声发问:“人呢?”
“被……被冯瑟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