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效率一向极高的东厂竟然在午夜也没能搜出任何证据,章家和皇宫搜了无数遍,也秘密审查了几位领事,但是对此都是一头雾。
皇帝的私印,究竟是如何盖在了西疆的文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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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没再去御书房批过奏折,每次傍晚趁人不在的时候,他就跑到御书房将自己的要批的奏折抱回寝宫,一个人趴在龙床上,看故事一样看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上书。
转眼小半个月过去,陈一都没再单独见过墨守尘的面。
少年最近蹿个很快,整日关节刺痛,他躺在床上,愁眉不展。
“陛下不如武场跑跑,练练剑?”寿庆建议道。
秋日褪去了蝉鸣,却依旧一股燥气让人不得安宁。大雁南飞,陈一的目光不禁跟随南行的雁们移动,不知是天生,还是习惯,少年的眼眶里依旧水汪汪的。陈一光着脚跑到窗前,并未回应寿庆的建议,而是低声感叹:“看来北方今年是真的颗粒无收,以往成群成群的大雁,今年只有寥寥几支雁队。”
这些本来不该被陈一知道的,只是大周今年天灾严重,已经不是随意掩盖便可以盖住的。户部尚书宋子谦前日在朝堂上以命进谏,将这摄政王众人努力遮掩的真相光明正大讲了出来,大肆痛骂满朝的贪官,指着陈一的鼻子骂他不作为,随即一头磕在了大堂上的盘龙柱上。
血液了一地——
宋子谦十八岁连中三元,一举得了状元,乃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子。永正十三年,才富五车,相貌堂堂的宋子谦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状元郎特制的官服,风风光光地进入了朝廷,呕心沥血辅政十余年,却落得个在朝堂谏言自尽的下场。
从一腔热血到现在的心死如灰,是对这个朝代最大的嘲讽。
盘龙柱,原本是用来彰显天下太平,赞扬皇帝清正廉明所设,如今他一个废物坐在朝堂前,还害得这为数不多的清官命丧与此。
如今事情都说开了,大家倒都开始上奏南方水患和北方旱灾的事情,仿佛之前真的只是他这个皇帝不作为似的。
努力吸了吸鼻子,泪水却早就将窗棂打湿。
寿庆递过绢布,连忙道:“陛下不要哭了,要是被督主看见,会治我们的罪的。”
泪水越擦越多,寿庆却无法多言。墨守尘警告过他,让他老实本分的在这里监视小皇帝。
“朕对不起宋大人,朕不配做这个皇帝——”
陈一后退着,腰磕在了案角上,他却无心吃痛撒娇。他忘不了宋子谦自尽前的言语。
他打小就不聪明,他看不懂书文,记性也不大好,别人说的什么从来都记不到脑子里去,可是宋子谦的那席话,过了两天,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永也,我做官,陛下便是我等的主人,但我等,效忠的先是天下,才是陛下,且绝不是朝廷!”
“食肉糜者见不着民间叫苦连天的贫民百姓,见不着为建设我大周付出生命代价的边疆战士,见不着为民请命的我等同僚,只见得那眼前蝇头小利!不以民为天地,必自取灭亡!”
“只知道吃百姓血肉的陛下,怕是我等,不敢效忠!”
.......
从来没人敢这样揭开陈一最不堪的一面。
将案上的奏折悉数挥倒在地,陈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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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将御林军统领击退,陈一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焦躁在他的心中暴涨,他急于想要寻找发泄处。
小皇帝的功夫着实厉害,就连寿庆也不禁暗自感叹陈一的武功突飞猛进,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小皇帝身体轻盈,动作敏捷,又天生神力,饶是对上如今的慕容云和墨守尘,说不定也能过上几招。
日后,单指武学,必定能成大器。
红衣少年的动作实在是太敏捷,禁军统领知道小皇帝最近进步很大,但是却没想到如此之快,不过几天过去,就连自己也招架不住了。
看着平日里好说话的小皇帝此刻依旧没有收敛战意,禁军统领只能狼狈迎战。
剑花翻转,扰乱了禁军统领的视线,快步闪身,躲避了劈来的长刀,陈一再次将人挑到了几米之外,摔出了沉重的闷响。
“堂堂禁军统领,也不过尔尔——”陈一面无表情的嘲讽道。
禁军统领是慕容云的人——
抬剑指向禁军统领的脖颈,陈一第一次有想要杀人的欲望。不过好在寿庆连忙上前安抚,将陈一手中的剑接了过来,牵着人往武场外走。
“陛下,那可是禁军统领,要是督主大人知道您这样,肯定会生气的!”寿庆小声念叨。
他在刻意引导陈一对墨守尘产生隔阂。但凡皇帝有点脑子,都不会再想以往似的对墨守尘一心一意。墨守尘和陈一不是一路人,陈一如若真的爱上墨守尘,别说做个好皇帝,坐稳皇帝的位置都难。
果不其然,少年上套。眉头轻蹙,殷红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最终只能小声的抽泣道:“督主大人这次为什么不出面了,他难道也和慕容云那混蛋一起了么!”
墨守尘一向与慕容云敌对,可是墨守尘这次却没有出手,任由朝廷乌烟瘴气,已经小半月过去,朝廷也没对民间灾患做出什么应对政策。
狼狈地擦拭着泪珠,陈一不想总在一个小太监面前这么丢人,可是莫名的,他在寿庆面前,总会忍不住有想要哭鼻子的冲动。
感受着四周藏匿着的厂卫的气息,寿庆不能多嘴,看着小皇帝,他只能笑着附和。
......
“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一身蓝色锦袍,吊梢的狐狸眼透露着几分凉薄,高挺的鼻梁和苍白却勾起的嘴唇更是显得他不近人情,奸诈狡猾。
陈一有些惊讶,随即刚刚平下来的眉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是陈思忧。
以往陈思忧都避讳着见到自己,如今却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想到之前摄政王说的那些话,陈一暗自心惊。
让人平身,陈一被迫与陈思忧去逛御花园,理由是许久未见叙叙旧情,这下陈一怎么能拒绝。
陈思忧小时候就总爱欺负他,不过与其说是欺负,不如说是逗弄,有时候想吃什么了,都是陈思忧假装嫌弃地给他。陈思忧曾经是宫里唯一见过他的皇子。
只是后来他登基了,陈思忧便没再来见他了,他们也没再见过面。如今陈思忧成了慕容云的人,二人必定不能再和睦相处。
即便到了秋天,御花园也是百花争艳,各种奇花异草在园里争相绽开,只可惜陈一现在没有心情,紧张的走在众人之前,他努力想着等会儿不要败在陈思忧的唇枪舌剑之下。
陈思忧也曾是皇子中的佼佼者,但是这点,只有陈一知道。
陈思忧出身卑微,只是一个宫女与皇上意外的产物,母亲因为他升为嫔,却依旧摆脱不了下贱的身份。陈思忧的母亲谨小慎微,甚至深宫危险,自小教导陈思忧中庸之道。陈思忧看的书,写的字比任何皇子都要多,只是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草包模样。
看着池子里尚还活泼的鱼儿,陈思忧好心情的洒下些肉粒。
“如今算算,陛下与微臣也有四年没真正见过面了。”陈思忧笑道。
皇帝登基,兄弟们自然是要封王侯,到宫外住去。这次陈思忧突然进宫,估计是摄政王的意思。陈一小心翼翼的点点头。
陈思忧让宫人们退下,看着寿庆,陈一思忖片刻,便也让他离开了。
天色已有些黯淡,陈一看着许久未见的陈思忧,之前筑起来的防备恍地落下。他不是那些人,他没办法防着防那——
没见面之前,他总是恶意揣测陈思忧,可是这次一见,他却依旧难掩亲切。宫中太过孤独,也太过黑暗,陈一不敢说多,只等着陈思忧问一句,他答一句。
小皇帝一身红色便服,腰间只挂着一枚玉佩作为装饰,简朴的打扮依旧难掩少年的绝色,看着已经长开的陈一,又想到之前得到的消息,陈思忧沉思了良久。
陈一只能干巴巴的站在陈思忧的身边跟着喂鱼。
“你我同为傀儡,何必忧心忧国?”忽然,陈思忧低声道。
周围都是墨守尘的厂卫和慕容云的暗卫,敌不动我不动各自在暗处听着他们的谈话,陈思忧只能带人来到了御池边的空旷地,用最小的声音低声说道。
陈思忧在宫中其实有颇有势力,但是从未轻易展露。他在宫外无所事事掩人耳目,陈一在宫中愚钝无知也不会树敌,如今他的人三番两次打听到陈一与摄政王的人起冲突,最近还和墨守尘闹了别扭。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他只能借着慕容云的意思冒险进宫,探探势头。
陈一与他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是确实小时候唯一的朋友,兄弟,是陈思忧世上唯一想要保护的人。
陈一惊讶的看向陈思忧,眼中泪光闪现,下意识的就想要去抓陈思忧的衣袖,却被人制止住了动作。
“身边都有人盯着,小心些。”陈思忧提醒道。
陈一不情不愿的站在了原地,轻声道:“贪官横行霸道,天下的百姓那样辛苦,宋大人以身报国,我怎么能不痛苦呢——”
茫然的望向了万里无云的晴空,天色已经暗下来,陈一看不到尽头到底是什么。
只要一想到宋大人,还有百姓们,他便无法像以前一样坐以待毙,听从母妃的教诲做一个乖乖的傀儡。他以为他可以龟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他现在发现他做不到......
陈思忧却嗤笑道:“我们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你还有心思管天下人?”
陈思忧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楚。这些话像一个个小石子,打到了陈一的心窝上。起初,这也是他的想法,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每每听闻民间事,心中便会荡荡魂,他看不下去了......
“我们不一样!”陈一蹙眉道。
他用力投掷鱼食,像是泄愤似的扔了好远,鱼儿们见状,也纷纷去追赶,生怕自己抢不到。
陈思忧摇摇头,他道:“摄政王本就贪婪,如今东厂厂督也跟着下了水,这不是我们这种棋子能阻止的。”
听到陈思忧骂墨守尘,还将墨守尘与慕容云那畜生混为一谈,陈一气地推了陈思忧一下,不小心大声叫到:“不许你骂督主大人!”
陈思忧警觉地看向了四周,随即又连忙做奸猾状,挑衅笑道:“陛下恕罪啊,微臣哪有那胆子,开个玩笑罢了。”
陈一懊悔自己的冲动,只能干巴巴的小声道:“开玩笑也不行。”他没法反驳,因为就像陈思忧说的,墨守尘现在也坐视不管了.......
陈思忧颇有些诧异的盯了陈一一眼,又站回到陈一的身边,叮嘱道:“在宫中别露风头,不然小心命都保不住。”
陈一烦躁的回头瞪了一眼陈思忧,小声嘀咕道:“我哪有什么风头可露啊。”
少年自然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双手环胸闷闷不乐,不知是烦闷墨守尘的无动于衷,还是不满自己的愚钝。
陈思忧失笑,看着天色,笑道:“记得呼救啊。”
陈一不明白陈思忧说什么,正要问一嘴,便被陈思忧推了一下,整个人跌入了湖中。前一阵落水差点窒息,小皇帝就是败在了不会凫水,还没来得及学,这次便又跌到了水中。
大声呼救着,看着陈思忧装作无辜的站在原地,小声喊人,陈一气地张嘴就要骂人,却又呛了几口水。费力地呼救,看着姗姗来迟的人,陈一已经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
陈思忧被摄政王保走,皇帝的落水,依旧没在宫中泛起波澜————
再如何耽搁,陈一也不过就只是呛了口水,半个时辰不到,就清醒了过来。
烛光映着案前人的身影,陈一撅了噘嘴,欲言又止。
他在墨守尘的玄清宫——
自从他不去御书房后,墨守尘的办公位置也搬回了自己的寝殿。现在,他是躺到了墨守尘的寝殿中么。
听到声音,墨守尘也转头看向陈一,二人对视。墨守尘的眼神在烛光下柔和了许多,陈一原本还生人的气,现在看着,心里只剩下浓浓的委屈。
“如此不小心,练的武功再好怕也没用。”墨守尘淡淡的说道。
陈一的行程每日都有人会向他汇报,他知道陈思忧将人推下了池,也自然知道陈一将禁军统领轻易地打败。
陈一等了半天没等来墨守尘的安慰,只等来那人一句冷冰冰的讽刺,他顿时火冒三丈。气得他将床上给他驱寒的暖婆子扔到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本来就没用!武功练得再好,也弥补不了宋大人的死,更救不了天下的百姓!”陈一吼叫道,眼泪哗哗的流,吓退了一众听到声音赶来内殿的人。
墨守尘一愣,他没想到少年是为了这些,
“督主大人,你为什么不惩治那些贪官啊!”陈一跑到墨守尘的身边,指着案上的走着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