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透着几分孤单可怜,邓吉安瞬间回想起御花园中发生的事,眼皮狂跳。
他三两步冲上去,横在二人之间,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好声好气地劝道:
“殿下在这儿啊,叫咱们一通好找。陛下特意赐下一套新茶具,东西虽是贡品,但比不上您原来的,您先将就着用,等回头陛下再亲自陪您制一回。”
姜雪自然不会反驳什么,若说起真实缘由,她无法开口,于是由得邓吉安误会。
只是好不容易与贺霁忱独处,氛围刚好,她有诸多言语还未来得及说,不速之客便找上了门,她这心里头自然带了不满。
“送回本宫那里就是,怎么还找到这儿来了?”
难不成皇兄已经发现他们的关系,所以找人跟着她?
姜雪的心悬起,又听邓公公赔笑道:“奉陛下口谕,来给贺公子送东西,顺便送贺公子出宫,没想到殿下也在。”
“出宫?”姜雪悄悄松了口气,“本宫记得父皇在世时,特设一处宫殿给王侯世子用,他不住那边吗?”
“殿下您有所不知,那处仍在修缮,虽已在收尾,但暂时还住不了人,”邓吉安回身望了一眼芝兰玉树的青年,抿唇笑笑,压低声音,“贺公子身份特殊,陛下担忧贺公子在宫中不自在,便还将人安顿在鸿胪寺的驿馆住。”
邓吉安打量着长公主阴沉的脸色,心道果然不能将人放在宫里,不然以长公主记仇的性子,不得日日找人麻烦?将这二人分隔得远些才安全。
瞧瞧这会半日都没过,长公主定是回宫后气不消,便又来兴师问罪了。倒不是他冤枉了长公主的气量,实在是有前车之鉴。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邓吉安记忆尤深。
殿下还未及笄时,有年皇后的千秋宴上,某位世家贵女失手将杯中的茶汤洒在殿下的蝴蝶织金纹裙摆上。
那是殿下最喜欢的一件衣裳,被染脏后,她再也没穿过。
那位得罪了殿下的贵女后来的日子不好过,但凡是宫里的宴席,贵女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邀请名单上。就算有不知情的请了那位,名单上的名字最后也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那位贵女原本在同陈王世子议亲,那事之后,胆小怕事的陈王害怕惹皇城内不满,硬是冒着被骂不仁义的风险,半路反悔拒了亲事。
这事京城里高门大户人尽皆知,姑娘们私下鄙薄姜雪德行有缺,可碍于其尊贵的身份,不敢当面议论。
至于京中的公子们,有意图攀龙附凤者,对她青睐有加,称赞说一朝公主就当如此,尊卑等级森严,皇室尊严不容有失。
有人欣赏苓瑶公主无可挑剔的容貌,公开示爱道这般美人性格本该与众不同,她那么美,即便有错也不是她的错。
更多的人认为私下评判女子行为有失君子风度,对姜雪的所为不置可否。
也有文人志士不赞同公主嚣张跋扈,但他们批判的诗词文章却没多少。
无论如何,大家都知道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公主。
先帝逝后,她的亲兄长太子继位,最受宠的大公主变成了长公主,依旧是招惹不得的存在。
长公主能养成如此性格,也全是先帝与新帝纵容的结果,无人敢置喙。十数年的因种出如今的果,至亲的宠爱养成这一身娇纵。
邓吉安凭良心说一句话,外面对殿下的议论难免有失偏颇,依他看来,殿下只是性格直率坦诚了些,绝非是非黑白不分。
她并不会无缘无故地仗势欺人,也不苛责下人,绝大多数时候和善可亲,待宫人们十分亲厚,大方得很。
可惜三人成虎,谣言传久了假的也成真,唯有朝夕相处的人才明白殿下是什么人,外人只会人云亦云。
殿下爱憎分明,待自己人无底线的好。不过,待得罪了自己的人自然也……
邓吉安可怜地望了青年出众的侧颜一眼。
贺公子真是时运不济啊,入宫头一日便弄坏了长公主最喜爱最珍贵的东西,他又有一身长公主最不喜的文人风骨,初印象必然差到极致。
邓公公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心里发愁。
他不知要如何调和二者的关系,但转念一想,这二位八竿子打不着,以后应当也不会有交集,亦无需有联系,关系缓和与否自然不重要。想到陛下似乎不在乎他二人关系是否融洽,又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不必由他从中调和,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留下赏赐,宫人们簇拥着长公主离开,将人送回宫后,邓公公火急火燎地回话去了。
而贺霁忱这边,则由司礼监的小太监送他出宫。
小太监将赏赐交给等候在宫门外的侍从,而后毕恭毕敬与人道别,小太监看着人远离,这才转身往回走。
两人相背而行。
在宫中消磨了太久的时光,此刻已过酉时。
挂在深宫檐角上的落日余晖,已经一丝一缕地收尽、消失了。
忽然,贺霁忱停下脚步。他低着头,静静凝视着指尖伤痕。片刻,慢慢转身。
小太监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野里。
巍峨的宫门处,手持刀枪的士兵肃立,严格排查进出的宫人。
寂静冷清的红漆大门,庄严肃穆。
夕阳余韵犹存,门内明明不是黑洞洞的一片,却仿佛带了一股强大的未知的神秘力量,拉扯、摄取着贺霁忱的目光,吸引着他堕入。
他知道,那里面是另一片深渊。
同他二十多年来拼命挣脱出来的那个地方一样。
贺霁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而圆、硬而凉的东西。那是长公主离开承文殿时,偷偷塞进他手中的。
他自幼学医,自然知晓这是药瓶。
那时他站在窗边,任由冷风吹散自己脸颊的热气,也将自己心头缠在一起的杂念吹散。
长公主殿下忽然发难,她勾着手指,将陛下赏赐的东西一一挑开,用鄙夷的语气,挨个评判了一番。
好半天,长公主才神情勉强,好似从一堆看不上眼的破烂中终于找出一个能看的。
她挑的是一把折扇,拿着走到他跟前,微微张开扇面,用扇骨反手敲了敲他的胸口,盛气凌人,“贺公子既才识过人,那必然知道这扇面上的字是何人所题?何时所写?心境如何?”
他当时微愣,不是因为她刁钻的问题,而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前襟被人飞快地勾起,有什么东西放了进去。
不等他答,她又冷笑,“罢了,本宫何苦在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你回答上来,难看的还是本宫。如此宝物,公子可要好好收着,好好用啊。”
她着重加强了“用”这一字,也不知指的是扇子还是别的。她将扇面合拢,捏着扇柄递了过去。
少女昂着下巴,眼底闪着骄傲又缠人的微光。贺霁忱没有多看,视线只碰了一下便挪开,恭顺地微微低头,双手接过了玉扇。
分开前,他的手指传来熟悉的痒意,她的手指若无其事地勾缠了他的,只是一瞬,便又离开。悄无声息的,似乎是他做了一场梦。
贺霁忱微微阖目,佯作不知她的逗弄。
她做偷鸡摸狗的事向来很有一手,当初从他家不告而别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他的东西。今日分别前,又借着用赏赐羞辱他的机会,把药膏塞进他怀里。
许是他望着宫门出神的时间有些长,为首的侍从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宫门,小心翼翼地问:“三皇子,可是有何不妥?”
贺霁忱回神,冲对方摇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