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满仓得知夏至已经被万松书院提前录取,原本没指望孙子能去万松书院读书的他,如今也起了点心思,万松书院那可是临水县最好的书院,每年只录取前十,其余童生都只能去别的书院就读。
夏满仓找到楚枫打听能否争取一二,楚枫想了想,夏至年纪小,而且还是靠关系进去的,同学里面二三十岁的都有,孩子去住校会不会被人欺负?
思来想去,他索性将刘凌霄也一并算上,同夏初带着三个孩子去清风酒楼"偶遇"林适。其实本可直接去富安巷寻人,但楚枫...咳,不是还存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么?
去的这日,林适并未出现。楚枫一行人在清风酒楼住了一晚,次日还真让他们等到了人。因楚枫事先与柳掌柜打过招呼,林适一到便被引至包间。
林适还抗拒呢,"怎么带我来这儿?我向来喜欢坐在外头,看那市井百态。"
闻讯赶来的楚枫连忙上前接过小二的活儿,拱手笑道:"林老,许久不见。"
林适见是他,顿时了然。扫过他身后跟着的一大三小,目光在夏初脸上停留片刻后,转头对三个小的挑眉笑道:"哟,这不是那三个小书生么?"
夏至乖巧地唤道:"骗子爷爷。"
这一声叫得刘凌霄和夏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
夏初轻拍弟弟的脑袋,低声责备:"别乱叫人。"
夏至扯了扯哥哥的衣袖,示意要说悄悄话。夏初俯身凑近,只听弟弟压低声音道:"哥,他就是那个'皇帝新衣'的爷爷。"原来上次回家后,夏至说起遇见"骗子爷爷"的事,家人特意嘱咐过他不可在外议论皇帝,所以这次学乖了。
林适虽未听清内容,却也猜到了七八分,故意板起脸道:"我可都听见了!"
夏至赶紧用小手捂住嘴,眼睛滴溜溜地转。楚枫见状笑道:"林老,不如我们进屋详谈?"
林适捋须点头,率先迈步入内。
落座后,楚枫郑重地向林适介绍:"林老,这位是我家夫郎,夏初。"
夏初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林老。"
林适抬眼望去,昏花的视线里,眼前这个高瘦的身影渐渐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叠——同样挺拔的身姿,只是记忆中那人是个男子,而眼前这位却是个夫郎。他一时恍惚,竟盯着夏初看了许久。
楚枫见林适出神,以为他也如旁人一般对夏初的夫郎身份感到讶异,便笑着岔开话题:"林老,今日冒昧前来,主要是带这几个小的来给您看看。"
林适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在夏至三人身上扫过,挑眉问道:"这都是你小舅子?"
楚枫先给林适斟满酒,才带着几分腼腆答道:"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林适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中带着几分促狭:"哪个是正经的?"
楚枫会意,指向夏至:"这个,夏至,林老先前已经见过。"转头又对三个孩子解释道,"这位可不是什么骗子爷爷,他可是万松书院的林院长。你们要叫一声院长爷爷,若是日后有幸得林老亲自指点,还得改口称先生。"
三个孩子立刻规规矩矩地行礼,齐声道:"院长爷爷好!"
林适慢悠悠地捋了捋胡须,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夏至圆润的小脸上:"老夫记得,今年童生试前十的名单里,可没有这三位小友的名字啊。"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楚枫,"你小舅子的事,先前既已应允,老夫自不会反悔。只是......"他故意拖长了声调,"怎么还额外捎带两个?"
"买一送二,"楚枫先是皮了一下,让谈话不要过于正式,这样便于提出无理请求,见气氛轻松了些,才正色道:"这三个孩子自小在村学就是同窗,常在一起切磋学问。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们互相督促着,进益确实更快些。"
林适轻哼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怎么?我书院上百学子,还找不出能与你家小舅子论学的?非得自带伴读不可?你当是太子读书呢?"
"岂敢岂敢,"楚枫连忙拱手,眼珠一转换了说辞,"实在是万松书院名声在外,这两个孩子仰慕林老学问,这才眼巴巴地跟着来了。"
夏初适时接话:"当初多亏林老那篇锦绣状纸,我们才能顺利救回家人。对您老实在敬佩,想让家中读书人都能受您指点,学得一二。"
林适往后一仰,整个人陷进太师椅里,眯着眼睛打量二人:"哟,这一唱一和的,是专程来给老夫灌迷魂汤的?"
楚枫和夏初相视一笑,正要解释,却见夏至已经蹭到林适身边,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院长爷爷,您是不是还在生气我喊您骗子呀?"
林适故意板起脸:"可不是!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被人叫骗子,气得我这几日都没睡好!"
夏至闻言,立刻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至儿知错了,请院长爷爷责罚。"
"要原谅嘛..."林适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除非..."话到嘴边却故意停住。
夏至等了半晌不见下文,忍不住直起身:"除非什么呀?"
林适突然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除非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皇帝的新衣'到底是什么典故!"
夏至捂着额头,面露为难,转头看向两个哥哥。
楚枫领会,忙帮夏至解围:"林老,童言无忌,还请您莫要当真。"
林适捋须笑道:"既说当不得真,那说来听听又何妨?"
楚枫略作思忖,郑重道:"那请林老先答应,今日至儿所言,只当是春风过耳,莫要外传。"
林适爽快地举手立誓:"老夫答应便是!"
得到保证,楚枫这才对夏至点头示意。小家伙得了允许,便将楚枫曾经讲过的《皇帝的新衣》娓娓道来,稚嫩的嗓音将故事说得活灵活现。
林适听完,拍案叫绝:"妙哉!这不正是..."话到嘴边突然顿住,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转而大笑三声,连饮两杯酒才平复心情。
"你们家住何处?"林适突然问道。
夏初恭敬回答:"回林老,我们都是三江镇十湾村人。"
林适闻言,仔细端详着夏初和夏至,若有所思地问:"懂医术?"
"略通皮毛。"夏初谦逊道。
林适沉默片刻,饮了口酒才又问道:"家中...还有何人?"
夏初神色一黯:"父母早逝,如今只剩祖母与我三人。"
林适听完,仰头靠在椅背上,久久凝视着房梁。半晌,才长叹一声:"今日这故事甚好。罢了,老夫破例收下这两个孩子。你们...且先回去吧。"
夏林和刘凌霄连忙起身,很懂事的行礼道谢:"多谢院长栽培之恩!"
楚枫见林适神色倦怠地瘫在椅中,以为是酒劲上头,关切道:"林老,您饮了不少,不如让晚辈送您回府?"
林适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闭目不再言语。楚枫见状,只好带着众人轻声告退。
待众人脚步声渐远,林适方缓缓睁开双眸。一束斜阳穿过窗棂,正落在他苍老的面容上。但见两道泪痕蜿蜒而下,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微光,渐渐浸入霜白的鬓角,将几缕银丝浸得透亮。
半晌后他直起身,颤着手提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打着旋儿。举杯齐眉,手腕轻转,一道酒线缓缓洒落地面。如此反复斟满,仰颈饮尽,喉结滚动间,一声长叹似从肺腑深处溢出:"夏章彦啊...你怎的...走得这般急..."
说完转头看向窗外,阳光中的尘埃在眼前浮动,恍若隔世的烟霭。
忽见三个少年踏着碎金般的光影而来。中间那人总是慢上几步——或是被街坊妇人的口角绊住脚步,或是与垂钓老翁闲话桑麻。待回过神时,前头两人已走出老远,便听得他清越的嗓音穿透市井喧嚣:
"林适!言澈!走这般急作甚?"
这声呼唤掠过数十载春秋,此刻竟在檐角风铃的轻响中,一字一句,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