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繁杂,他抹掉眼尾的潮。
*
齐芜菁又去了地牢。
不出所料,寿夫子裹着黑袍,早坐在轮椅上等着了。
“师父受累。”齐芜菁解下披风,搭上寿夫子的双腿,“原本昨夜就该向师父禀明我来了地牢,但夜太深了,我……”他偏头咳了下。
牢中的血腥浓郁,还是新鲜的。咒文灿亮,牢里的脏和潮明晰可见,齐芜菁眼神凉凉,正好瞥见受了重刑的桑青。
他匍匐在地,满口都是血,奄奄一息,仿若濒死的困兽。
齐芜菁眼尾一弯,那点笑扔进桑青浓浊的目光里,很快便消融了。
“……夜太深,我不便叨扰师父。”齐芜菁回过头,很愧疚似的,“收奴这番行径我是头一回,太过草率——”
寿夫子喝道:“混账!”
齐芜菁“扑通”跪下。
“你师兄还仅是掉了只耳朵,那孽畜六亲不认,是要啖肉喝血的!”寿夫子攥着齐芜菁的手,语重心长,“佩兰,这狗儿不好训,你要带他出去,是牵不住的。”
齐芜菁抬眸:“师父此番前来,不正是为了教我如何牵绳的吗?”
寿夫子顿住不语,心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道:“原本你们二人一人一奴,但你师兄想要这条狗,可惜从来驯服不住。”
齐芜菁听懂了所谓“原本”,心里冷笑:你真可怜,连条狗都抢不过。幸好死了,活着也是浪费。
他心里奚落,表面却“咦”声道:“正因如此,师兄才同我费劲力气给他烙上刺青。若非一奴身上只能附一个诅咒,师兄是绝不会将这类悍兽丢给我的。”
寿夫子有些骇异:“这是你师兄……”
“既然是你师兄的主意……”寿夫子牵起齐芜菁,拍着他的手叹道,“哎,哎!别跪着了!你师兄向来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待人容忍,又心性刚正,对伙伴下不了手,待恶人又行为冲动。你师兄知道你的,他都知道的。”
“是啊。师兄他......”齐芜菁含糊其词,“很了解我呢。”
“你体谅他,他也想着你,兄弟如手足是最好。”寿夫子有些欢喜,“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训狗难就难在烙上奴印这一关,若你降住了他,他便是你的护身符,你的盾!昨日那一闹,在座的人都瞧见了桑青的身手,就算不咬人,也能吓唬人,而今烙印加身,能听你的话,保护你,为师也算少了一门忧心事。”
齐芜菁嘴角抽了下,挤出个和颜悦色的假笑:“师父何至于烦忧?此番既然派我去,说明前方并非凶途,如若不然,便该是师兄出马了。”
“说的混账话。”寿夫子嗔怪道,“你们二人谁都不比谁差!难道此次叫你出去学一手镇神符,算是玩闹的吗?!”
“渝怀之地狭小,鲜少有鬼祟,就算有镇神符,也是威力不大的弱符,顶多将小鬼镇住。”齐芜菁随机应变道,“书里就可以学呀。”
“书、书、书!你从前病得厉害,才将你养在家中,谁想竟将你困成了书疯子!不知实事!”寿夫子恨气道,“天下当中,观南宗有一脉镇神学问,其下创生的镇神符威力最凶!当年南明王镇诡神,便是用的这类符咒的雏形。但那是什么地方?四独河流经之地!你既爱读书,可知何为‘四独’?”
齐芜菁道:“独来独往,独生独死。”①
“不错。四独河乃是一条烧红的熔岩河,由南明王的骨血所化,火势凶猛,掉下去便尸骨无存!过了河,境内野煞众多,到处都是孤魂野鬼,难进亦难出!在这种环境下修炼出来的镇神符,凶得有点邪了!”寿夫子道,“你身为少君,此符势必要学,就是你师兄也帮不了你。”
齐芜菁沉吟半晌,心道:这老夫子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正想着,寿夫子将披风还回,摆手道:“今日临行,别叫外门兄弟姐妹等急了,快走,快走,这里关的都是腌臜货,哪是你能见的,走,别呆在这染了瘟气。”
齐芜菁正要离开,又折回身,他指了指满墙的刑具,温声请求道:“师父,这个可以给我吗?”
*
厅中仅剩的两声窃语被齐芜菁踩得粉碎,众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他身后的高大黑影。
桑青拾阶而上,从阴影里露出张沾血的笑脸来。
那笑阴恻恻的,像是从泥潭中挑出来的一条黑蝎。桑青舒展着懒腰,斜着目光,眼珠微沉,便听人群中有人“啊!”了声。
这一声石破天惊,竟让在场人都吓了个激灵。
桑青口中滴着血,满口红牙,瞧见这副场景,笑得忘了痛:“一群蠢货。”
一剑士拿鞘戳人:“青天白日,瞎叫什么?!”
那人哆嗦:“他、他看我……”
“看你怎么了?!又不会吃了你。
“会的哦。”
——忽然鸦雀无声。
众人齐呆呆盯着齐芜菁,仿佛见鬼:“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是我的随从,给大家打个招呼。”齐芜菁捧笑道,“那么诸君,上路吧。”
在场之人都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不少人偏头去探究,果真瞧见了桑青颈侧旁的刺青图案。
刺青之下是烙印的咒纹,一夜之间,这位臭名昭著的野狗竟然已经有主了!
“等等。佩兰君,你要带这人一起去?”
说这话的人是菩提门的弟子,先前打过照面,齐芜菁有些印象。
那人又道:“不妥吧。无为教和神教是死对头,动起手来是要命的!这人疯疯癫癫,少不了乱咬人,到时候我们可不想以多欺少——”
话未说完,齐芜菁绕指处忽然隐现一条绳索。绳子很长,他勾勾手,身后的人便被猛地扯跪在地上。
咔哒。
齐芜菁蹲身,将冷硬的止咬器卡上桑青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