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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Chap.2:阿尔斐杰洛(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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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贞望着布里斯落寞的脸庞,再次切身地感觉到双方种族间的巨大差异。在人类兄弟中间,也会有相亲相爱的那一类吧,但还不至于像恋人殉情那样弟弟一死哥哥就要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更不要说还有很多貌合神离的兄弟,为了争夺家族财产的继承权而拼得你死我活。

“你是人类,所以很难理解吧?”布里斯叹息一声,声音放柔,似有感慨地说着,“对龙族而言,血缘高于一切。血亲的死是难以逾越的悲痛,有时更甚于爱侣的死。生产率低下的龙族,能一胞生出两胎绝对是非常罕见的概率。所以孪生兄弟都很珍视对方。希赛勒斯与尼克勒斯,是卡塔特硕果仅存的一对双胞胎。他们之间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一般亲人。”

“……”

“你若还是不懂,我就拿婚姻打比方吧!龙族双生兄弟的感情等同于夫妻。婚姻对龙族而言,是个严肃而神圣的话题。没有龙族会为了延续后代凑合度日而去勉强自己找一个终生伴侣。婚姻的契约一旦形成,除非死亡,否则永远不会解除,没有离婚这一说。我族历史上反复出现过不少龙,在另一半去世后自己也随之消逝的例子。希赛勒斯记挂胞弟的安危,心为之冰冷枯死,虽然令人悲痛,却也是那个规律的又一印证啊……”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苦涩地感叹一声,乔贞用带着歉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布里斯,样子看上去像是一个认错的大男孩。“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物,应该怀有敬畏心,而不是随便质疑。我真是白活了这把岁数。”

布里斯沉静地回望了一眼自我调侃的男子。嘴角的一抹淡笑,证明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笔账,姑且就记在我那位继任者头上吧!”乔贞调出一副庄重的面貌,对身旁的从者说,“走吧,布里斯。”

巧合的是,比他们先到一步的四名龙术士结束了觐见,正好从里面出来,看到乔贞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乔贞向他们挨个点头致意,脚下的步伐没有停止。

一直到这个男人的身影进入大殿,彻底看不见了,远方目不转睛的白罗加才终于冷冷地撤回视线。这时,他感觉到柏伦格在拽他的袖子。另一个需要紧盯的目标,出现了。

“让我来。你待着别动。”

将满肚子的负面情绪倾泻于新的到访者——卢奎莎的身上,白罗加抖落掉一身的不快,召唤出一头机械龙驱驰向前。

钢铁之靴重重踩踏的脆响,和远处越来越近的机械翅膀扇动的杂音交叠在了一起,同时撞进卢奎莎的耳膜。当接收到龙王提前发布的紧急召唤令,她就涌起了一丝戒心,如今看见卡塔特森严的警备,她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疑。可就算意识到情况的反常,想要逃跑也已经不可能了。十几名守护者纷至沓来,手提光剑将她和吉芙纳团团包围,堵在彩虹桥上。为了不让她有机会逃走,身后的扎杰斯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名黄白色头发的男人,从魔力织成的灰龙背脊上一跃而下,出现在卢奎莎身前。围成圈状的守护者们腾出了一条让他通过的缝隙。指挥这些家伙堵截自己的元凶,看来终于出现了。

“白罗加,你怎么可以这样无礼?”侧头瞪了一眼扎杰斯后,吉芙纳向前跨出一步,对身为指挥者的那个人类发出质问。

白罗加没有理会这头面色不悦的母火龙,他锐利如豹的邪恶眼神,紧紧地黏着卢奎莎愠怒的面容,目光中满是小人得志的傲慢和不屑。

“哼,自投罗网的笨蛋,我倒是头一次见。”

听了这话,卢奎莎妖艳的脸庞顿时抽筋,但很快就调整为一贯的清甜笑容,浮现出宛如少女般纯真的容颜,“我有要事禀报两位龙王大人,可以通融一下吗?”

“你是在求我,还是在勾引我?”

对于这个喜欢扭捏作态的女人,白罗加唯一想对她做的,就是施以嘲讽的冷笑。虽然自己是因为和苏洛不睦的缘故才顺带讨厌了卢奎莎,白罗加也从没有回避过自己在心态问题上的缺陷,但他就是没办法原谅这种好以美色勾人的女人,因此几乎是本能地否决了她确有魅力的特质。

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卢奎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男人。

“你会见到他们的。”白罗加冷哼一声,双手交叉抱在胸口,“在这之前,先由我招待你。”

虽然没看见苏洛,但这个女人的落网,已足够令他心情雀跃了。满含欣喜的琥珀色眼睛带着令人不适的压力,不疾不徐地扫遍她全身,似乎在酝酿审问她的措辞与方式。

“搞清楚你的立场,白罗加。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吉芙纳让愤怒的话语冲口而出,正准备上前理论,却被一只纤柔的手臂拦下了。

“谢谢你,吉芙纳,但这事儿与你无关。你也帮不了我。”

虽然诉说对象是自己的从者,卢奎莎的视线却始终正对白罗加,用远超一般人想象的冷静目光,望着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默默地闭了一下双眼,然后再睁开,卢奎莎的心底,已经有了觉悟。

龙神殿议事大厅里,两道重叠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布里斯引领着乔贞,一直走到距离台阶十米的位置。

看到那个屈身行礼的人类身影,颓坐在宝座上的两位老者灰暗的眼睛,顷刻间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很快,在龙王的一番讲述下,将大致情况了然于胸的乔贞,终于感受到自己面临的是一场怎样严峻的挑战。

虽然龙族长期处于对外战争的漩涡之中,危机意识很强,但内部世世代代都维持着和平与稳定。最高权力一直由身为两族族长的龙王把持,其次是九名位高权重的长老,直系与旁系血统的大贵族,掺有贵族与平民之血的小贵族,再到平民,早期还有奴隶后来慢慢废除,如金字塔般的权力体系一节节由高而下,维持着四平八稳的格局。如今,阿尔斐杰洛揭竿而起,连同龙族的敌人反抗龙族,他叛逆的行为对习惯了安宁环境的卡塔特来说,不啻于一场惊涛骇浪。这个为了自己的野望不惜引入外敌挑起内战、意图将卡塔特的所有阶层用一股蛮横的外力一举清空的男人,无疑将被定为龙族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罪人。

“主犯自然不能放过。在战场碰见后,只要被我抓到,就立即诛灭。”乔贞低头伏面,避免与两位族长视线对碰,“但是那些被他蒙蔽的追随者……该怎么处理?”事关多人生死,他需要知道他们的底线,需要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于是谦恭地请示着。

“蒙蔽?我不喜欢你用这个词。”火龙王大手一挥,语气里透出不容反驳的强硬,“叛徒就是叛徒,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利用逼迫,都没有商量余地。既然他们选择追随那个逆贼,选择了这条毁灭的道路,那就必须自食恶果!”

“乔贞,我准许你杀掉所有企图与卡塔特对抗的敌人。”海龙王眼中闪现出好似诅咒一样的厉光,用寒冬般严酷的声音说道,“哪怕让他们抛尸荒野也无所谓!一定要消灭他们,一个都不剩——”

从两位龙王含着激烈愤怒和憎恨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极力地否认自己在教化阿尔斐杰洛问题上的失败,对于在大祸铸成后不得不依赖于乔贞这张王牌进行平叛又感到非常屈辱。这些内涵都可以通过他们的表情窥见一二。

名为阿尔斐杰洛·罗西的工具,尽管用途很大,功能很多,使起来却老是磕到手。为此龙王将他投入囚笼,希望“宁神结界”的侵蚀力能够打磨掉他的锐角,让这个迷恋名利权势、用心不专的人类,成为一个既忠实又强大的机器,成为一个完美的工具,成为一柄龙王刺向敌人的利剑。

但是在改造过程中,出现了致命的差错,最终酿成了一杯谁都难以预见的苦酒。工具顿开绳索,扯断束缚,有了比从前更危险更激进的思想,甚至还获得了龙族敌人的赞助。老鼠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那就不再是纠正的程度了。

要将他连人带命彻底摧毁。他的肉身,他的灵魂,所有的污垢,所有的罪恶,都不允许再留存于世!

两位龙王冷酷的命令,同时还暴露出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他们已不再将那些丢失了灵魂的契约龙看作自己的子民,从而作出了斩草除根的决断。

吸魂黑魔法是不可逆的。如果真有人使出这种恶毒的手段,那些中招的龙族即便还活着,也只剩一口气而已,和活死人没有区别,不可能再变回原来忠诚于龙族的样子。何况他们的另一半,都是反叛的龙术士。没有任何理由会得到宽恕。

不听话的首席也好,失去精魂和思想的龙族臣民也好,对龙王来说,都只是坏掉的零件吧。

乔贞内心一片冰凉。正因为明白深藏于族长命令背后的含义,他才会在给予答复前,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毕恭毕敬双眸低垂的布里斯。那位与他背负着相同使命的龙族男子,苍白得有些过火的脸上,有着深入灵魂的疲倦。

“明白了。”

简短的话语,透露出自断后路的决意。乔贞猛地低了一下头,额前碎发簌簌而下,遮住了双眼。这个走遍刀山火海,在无尽的杀伐生涯中锻炼得有如机械般精准而高效的杀手,一旦接受了任务,就必定会全力以赴去完成它。乔贞的心,不会再有任何动摇了。

在每一个龙术士心里,或许都有一个值得战斗的理由。

为他们各自珍视的人,为所有枉死的亡魂,更为了天下的大义。

那个夺走了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连累了太多无辜性命的逆贼,没有饶恕的理由。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在心中暗暗起誓。无论哪一个龙族的战士,他们所期待的结果都是一致的。

耶莲娜坐在一个爬满了藤本月季的花岗岩凉亭里。娇嫩的玫红花朵顺着亭柱攀援而上,覆盖了整个顶部,好似置身于一片花海。一颗富含魔力的精美戒指戴在她纤柔的左手中指上,在阳光下闪耀如星。耶莲娜低眉望向镶嵌其上的暗红色珠宝,长久地注视着。美丽的藓纹玛瑙,寄托了赠送者诚挚的心意,也将无尽的哀思带给了她。

派斯捷双臂舒展,仰躺在一个蒙着藕色窗帘的别墅阳台,双脚穿过护栏的缝隙,小腿垂吊在空气中,时不时地摆荡两下。数分钟前还环绕在他的手腕,那个被取名为手表的由金属和皮革构造而成的机械装置,如今已被拿下来放在一边。他紧阖的双眼颤动着,眼皮不断压迫眼球,连带着睫毛不住抖动。山风盘旋而起,贴面拂过,却只能吹起他茄子皮一样的刘海,带不走任何忧伤。

杰诺特站在“龙之怒”西岸,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伸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丑陋右脸。那些早已经与他的血肉盘根纠缠在一起、永远不会脱离的结痂,就像是一个时刻嘲笑他的小丑,一个对他的自不量力不胜其烦的提示机。这份无人倾诉的疼痛,无人理解的愤怒,他永世难忘。那个一手摧毁了杰诺特信念和尊严的男人,单是回忆起他的名字,遍布在右脸的扭曲疮疤就立刻撕裂般地灼痛起来。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只有这样,才可以彻底摆脱旧日的阴影。

每个人都有参战的目的,和倾注于战斗之上的愿望。

杀掉自己讨厌的,憎恨的,视之为威胁的敌人,或必须清除的,任务列表中的敌人。

盛大剧目的各个角色都已就位。一场决定龙族和参战者命运的旷世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如果龙族胜利了,所有的叛徒都会一个不留地死去,献祭于罪魁祸首的狂念;如果阿尔斐杰洛联盟的刹耶势力胜利了,卡塔特的每一个人,都会沦为异族的腹中之食,失去龙族庇护的人类世界,终将迎来末日。

CCXXIII

“龙之心”山顶,是一大片绿意盈盈的树林。幽静的树林中央,有一片微凸的空地,百米之内都没有树,除了一棵高达八十米的参天巨树,独木矗立着。

树的顶端形似一只大蘑菇,又像一个巨型的龟壳,因其长寿和坚韧的特性,当地的龙族居民称它为亿年树。

火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亿年树下的一抔沙土,雅麦斯一个人盘腿坐在林间的空地上,看起来已经待了很长时间。龙山上的风总是很大,将稠密的绿叶吹得猎猎狂舞,偶尔有几片叶子簌簌地落下来,飘到他黑袍的边角,陷在衣褶缝里。

无论周遭如何变化,这个男人始终静静地坐着,不为所动。无表情的侧脸,沉淀着旁人难以读懂的情感。

“哟~!”

随着一个有点夸张的招呼声,雅麦斯身后突然跳出来一个人,炫丽的赤红短发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炎,咧开成弯月的嘴巴里露出一口健康闪亮的白牙,带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意。

“在干什么呢,你这家伙,存心跟我玩捉迷藏啊。找了我半天。”

被人从背后这么喊道,雅麦斯转过头,看见亚尔维斯走过来半弯下腰,勾住自己的肩膀。

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但这毫无一丝顾忌的亲昵动作,雅麦斯却没有表现出反感。

“我说,你怎么一个人闷在这里啊。”亚尔维斯直起身子,两手插在腰间,看了看周围,“这可不是什么浪漫的地方啊。”

这个让亚尔维斯流露出深深忌讳表情的山顶,是菲拉斯的祖父、卡塔特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人类的龙族——拉刻西斯为挚爱的女子殉情的地方。

那棵异常高大粗壮的亿年树下,埋葬着两千多年前那对悲恋男女的尸骨。古老的尸骨早已化作春日的淤泥分解消失,但那段跨越种族的爱情却绝非传说,尽管从来不被龙族认可,却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最亲密最重要的爱人,家人,朋友逝世后,有些龙族往往承受不住失去的痛苦,在反复的自我折磨后悲伤地死去,这才有了“心碎”这么个诗意的、忧伤的说法。类似的悲剧在龙族历史上少说出现过上百次,而且就像是抽签一样随机出现,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在自行决定供奉给自己的祭品,完全防不胜防。

望了一会儿四周优美却又凄婉的风景,亚尔维斯在离雅麦斯很近的地方坐下来,瞅了瞅身旁友人的脸。那好似涂了蜡一样的厚重表情,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深沉的气息下。这个向来霸道强横的家伙,会有此种表现实属难得,看来希赛勒斯为弟弟心碎而死的事,也给了他不小的触动吧。

“爱,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一直盯着大树的雅麦斯,忽然扭头看向紧挨着自己肩膀的亚尔维斯,眼底闪烁的目光非常迷茫,衬托出他渴望答案的心情。

亚尔维斯对他提问的目的感到很困惑,呆呆地愣了一秒,但很快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喂,你该不会思春了吧?你想了解爱情这种东西,不妨去试着接受一下你那位狂热的追求者啊。”

雅麦斯脸上,有些许皱眉的僵硬表情,“亚尔维斯,千万——千万别说出那个名字。因为她不配。”

“喂喂,简直要死哦!你若是列举别的理由倒也算了,偏偏说人家血统低贱,我绝对要骂你哦。你这不是拐着弯儿地瞧不起我嘛。”像是为了回敬他对自己的“鄙视”似的,亚尔维斯大胆地念出了足以让雅麦斯心绪烦躁的那个名字,“芭琳丝的先祖可是火龙王大人和姐姐桑德兰纳的后嗣啊!那么尊贵,那么伟大。她发誓此生非你不嫁,当年追你追得多火热啊,你倒是对她不冷不淡,我几乎都可以看到火龙王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

“他除了逼我结婚,就是逼我委身于一个主人,除了这两件事,不会来找我。”

“别转移话题。我很确定我的主题是芭、琳、丝。”

亚尔维斯两手放在缩圆的嘴边,故意用朗读诗歌一般的悠扬口吻把音调拉长。事实上,对于雅麦斯坚持拒绝芭琳丝的态度,和他从小玩到——打到大的亚尔维斯,总是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那个仗着自己沾有皇亲贵胄的血,在卡塔特向来横着走路,不把其他的公火龙放在眼里的芭琳丝,无论是性格,脾气,还是为人处世的德行,都跟雅麦斯太像了。据说芭琳丝还发过一个毒誓,谁逼她和人类术士签订契约,她就自绝性命,抗拒人龙共生契约的态度,和她心仪的对象简直如出一辙,两人几乎是绝配。所以亚尔维斯实在搞不懂雅麦斯干嘛不肯接受芭琳丝。如果他不那么固执的话,两个人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吧……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雅麦斯旁若无人地说出了十分平静的话语。眼窝深处,射出超人般理性的目光。“既然是注定多余的、纯粹充当摆设的后裔,为何不在我这一代断绝呢?”

将后裔当作仆从或道具一样的存在对待着,从未想过要移交手中权力的两位族长,他们的心思,雅麦斯早就摸透了。

虽说也不是真的要得到些什么,但雅麦斯的内心确实积压着不满。他与火龙王之间的巨大隔阂,由于双方各自所处的地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

对于生长在平民阶层的亚尔维斯来说,雅麦斯刚才说的,无疑是一个相当具有颠覆性的观点,狠狠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你怎么会这样想的?以前可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呢?”雅麦斯看了看自己张开的手心,自语似的呢喃。

亚尔维斯从他一脸苦涩的表情中,窥见了这位挚友在平时飞扬跋扈的姿态中不会流露出来的本性。

雅麦斯处理悲伤的方式和常人不同。确切地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正处于悲伤之中,想用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和别人的注意力。亚尔维斯明白他企图掩饰的东西是什么。从他提出爱为何物的那个问题时,亚尔维斯就猜到了。他想要掩饰的,是他对希赛勒斯和尼克勒斯这对苦难兄弟的愧疚与惋惜。他为他们的死感到悲伤,但他又不知道该怎样去弥补,于是陷入到非常恼怒的、连自己都憎恨自己的情绪中。他就像一团燃烧到极致的烈火,带着一股自毁的劲头,不给任何人退路。烧毁他人,也燃尽自己。

既然他想装傻,那么亚尔维斯也会奉陪到底。“你既然生在这个位子,早晚要为血脉的延续做打算。不可以总是这样任性下去啊。”

“我知道,我不可能追求个人幸福。但是就不能让我做一会儿梦吗?我不想订婚,也不想和人类建立什么狗屁契约。亚尔维斯,我们见一次不容易,能有一分钟不要提到这些破事吗?”雅麦斯朝对方射出了一道阴郁的视线。“比起这个,倒是有一件事,我还没问你呢。”

“问、问我什么啊。”亚尔维斯被他瞧得有些心里发毛。

“听说你和丹纳好上了?”

“我靠,明明还没有公开的,是哪股风把这事儿吹你耳朵里去的啊!”

对着这个消息过于灵通的男子,亚尔维斯很不服气地、又很无奈地抱头叹了口气。

“只要和卡塔特有关系的事,没有我打听不到的。”雅麦斯态度倨傲地强调。

这倒是真的。也只好先把这无伤大雅的受挫感甩到一边了。亚尔维斯嘴角忽而挤弄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叱笑,用手戳戳对方,“哼哼,是不是很羡慕我?平民的爱情,可没有你们贵族那样复杂哦。”

“嗯,听起来还不赖。”雅麦斯把头偏侧到一边,看着亿年树随风飘逸的树叶,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这约莫是他表达祝贺的方式。

“可惜还有些麻烦事儿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亚尔维斯一边眺望着远方的碧空,一边用有些苦闷的声音说道,“说起来也挺让人发愁的,我和丹纳确实有意向在一起,但我俩的主人之间……关系总是不见好啊。”

“无聊。”对于亚尔维斯的主人派斯捷追逐他心目中的女神那漫长而艰辛的旅程,雅麦斯没有任何兴趣,“毕竟是人类,变心就和变天一样快!”

“嗯,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亚尔维斯嘀咕着,轻轻抚弄了几下脚边的青草。

现在的局面,不正是某些人类“变心”所导致的吗?

不知道雅麦斯有没有理解亚尔维斯感慨的深意,他扔下了眼前最需要应对的这个局面,又接着最初的话题,缓缓地问道,“亚尔维斯,你说身为海龙王后裔的拉刻西斯,到底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卑微的人类呢?”

“哎呦,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关心那些早就过去了的事情有什么用啊?”亚尔维斯朝他丢去一个白眼。

完全没有理会友人埋怨的声音,雅麦斯依旧眺望着不远处的亿年树,自顾自地低语着,“两千多年前,就在那个地方,菲拉斯的祖父在他心爱的女人死去后,流光了所有眼泪,为了一个短命的、变化无常的人类献出生命。如今,希赛勒斯割舍不下那份兄弟的爱,还没有出征就抱憾仙逝。甚至连我的父亲,也是因为……”不禁皱起双眉,雅麦斯好像遇到了人生最苦手的问题似的,流露出充满忧郁和愁闷的表情,“我实在是不懂。”

自己猜得一点儿都没错,果然,他还是很在意啊……亚尔维斯不禁微微侧目。但是,消失的生命,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想不出自己要的答案,这位拥有火红色明艳头发的男人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复而又抬起头来望向前方,眼神变得比以往更加锐利。“爱这种东西真无聊。我不需要爱,我只要血。”

“呐,雅麦斯,我倒很向往拉刻西斯选择的爱情啊。你不觉得他很有勇气吗?”亚尔维斯慢慢抬高视线,眼底一片清澈,“贵族自降身份与平民结合都被视为不光彩的事情,何况跟一个人类?”

“一个贵族却做了不像贵族的事,就是有勇气吗?”

“切,你这样看不起平民的话,干嘛要交我这个朋友啊?说到底,你不也做了和拉刻西斯一样的事情吗?”

“……”雅麦斯差点被他说得噎住了。自己和亚尔维斯能建立友谊,真是相当奇怪的一件事,到现在他都觉得不可思议。雅麦斯抿起嘴,轻声咕囔一句,“和你成为朋友,一定是个错误。”

“说什么呐!想打架啊?”

“想。但不是和你。”

“估计快了吧。战斗。”亚尔维斯语气一变,难得摆出认真的态度,沉声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雅麦斯没有回答,依旧看着那棵树。

亚尔维斯于是干脆挑明了说,“现在很多人都发誓要亲手宰了那个叛徒,为希赛勒斯和尼克勒斯,为所有屈死的冤魂讨回公道,就连我那个吊儿郎当的主人也……”略过派斯捷心情低落这一段,亚尔维斯直接向他发问,“雅麦斯,难道你打算继续坐在这里看树吗?”

双眼血红一片,雅麦斯嘴角倏地下拉,露出一个狞笑。真不愧是他的挚友,对方显然清楚自己对那个人类怀有噬心灼骨的恨意。

“我要的,正是那个人类的血。”

话语中的杀气,在唇齿间反复研磨。被他提及的人类,已注定走上一条永不回头的反叛之路。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雅麦斯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起到了怎样的推进作用,他本人自然很清楚。他早有预感阿尔斐杰洛重获自由后会做什么。那个男人绝非池中之物,早晚会掀起一场大波澜,所以当火龙王动了想把那个男人放出孤塔重新启用的心思时,他才会强烈反对。阿尔斐杰洛对龙族的恨,绝大部分是源于对某些个别龙族的恨,雅麦斯便是其中之一。可是,他的说服失败了。火龙王将他的谏言抛之脑后,释放了阿尔斐杰洛,给了他重新崛起并向龙族发起反攻的机会。

那个男人在幕后指挥一切,早晚会带着异族军队打上来。龙族决策层选择龟缩防守,雅麦斯的心里始终窝着一把火,但是考虑到情报资源的匮乏,会采取这种颇有些被动挨打意味的战术,也是没有办法的。

“神要恩赐前,必先索取。”雅麦斯冰冷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意义不明的自嘲。他停顿了一下,视线往边上移了移,对着脚旁的一株小草,伸手笼了过去,指尖轻触着嫩绿的尖梢,“等着看吧,希赛勒斯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听说那个叫刹耶的异族首领会慷慨地赠送许多兵卒供我们的前任首席挥霍?要我说,来的人越多越好。我会把他们统统杀光。”

“喔嚯,干劲十足啊!”亚尔维斯斜撇着嘴角,从鼓动的喉咙中发出爽朗的笑声。

雅麦斯松开小草,转过头来看向红发的友人,然后站直了身躯。

“那个疯子的覆灭,怎能没有我参与呢?他会走上这条崎岖弯路,我也在其中加了不少火。既然到了这一步,就用我的这双手来解决吧!”

没有愧疚,没有犹豫。对于这辈子都不可能化解仇恨的家伙,只要抹杀掉就可以了。因为那样,就不会觉得愧疚了。这就是雅麦斯纠正错误的方式。

CCXXIV

古罗马风格的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清晰的方形镜子,里面显现出一个男人的脸庞。

还是一名演员的时候,阿尔斐杰洛经常会照镜子。后来,他离开了佛罗伦萨的红枫叶剧院,结束了演艺事业,到卡塔特当了一个龙术士,不再靠天生丽质的长相竞争地位,渐渐地,镜子也就照得少了。

外貌定格在缔结契约的那一年,年轻的二十五六岁的容颜,永远不用担心衰老,对着镜子的机会就更少了。

现在,映现在镜中的男人,他却几乎认不出来。

随着推门的声音,苏洛走进卧室,手里拿着一大份黑香肠和甜面包,交错堆叠在银质餐盘里。床对面的桌子上本就有新鲜的水果和牛奶。这些东西,足够饱餐一顿了。

“你终于醒了吗?”问话声带着几分斥责的意味,苏洛渐渐走近化妆镜前坐着的男子,把吃的放在桌上,停在他的身后,“你知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全军上下都在等你。”

“是你把我抱上床的?”

阿尔斐杰洛背对苏洛,慢条斯理地问着。他一点都不担心进攻时机被延误的窘迫现况,反而在意起这件毫无价值的小事,苏洛对阿尔斐杰洛莫名其妙的关注点感到哭笑不得。

“你先吃东西吧。”他催促道。

“苏洛,你就这么期待战斗吗?”

“我希望可以早点有结果。”

如果这次的战争中,能够侥幸获胜生存下来的话——这样的想法,仅在苏洛心中停留了一秒,就被他低头讽刺性地苦笑一声抹去了。命运女神已足够慷慨,照应他到今天。无论结果怎样,无论还有没有完整的未来,他相信,自己都可以带着坦然的表情去面对吧……

苏洛疲惫地抬起眼,眼前的人已经转过身来,对他掷来笑意。

阿尔斐杰洛站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距离,一双蒙着雾气的紫眸,目光温柔地看向自己。

视线触及他面颊的那一刻,苏洛听到了自己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些,这些东西是?”

“啊,我正要问你呢,觉得它们漂亮吗?”

“怎么会这样,你的脸……它们是什么东西?”

“和龙的鳞片有点像,不是吗?触碰的时候会有点扎手,不过只要慢慢适应了,就会觉得这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就在不久前,阿尔斐杰洛发现自从他醒来后,身体的重量比以往沉了一些,特别是脸上的皮肤干巴巴的,好像被贴上了某种硬块。

额头直到腮颊,皮肤好似干旱的土壤一样皲裂,长出了对称的、宛如硬石的东西。乍一看仿佛戴上了一个面具,又好像头盔两侧往下延伸的面部挡板。而真实的面貌是……

仔细目测起来,那正是某些爬行动物独有的鳞片。

苏洛怔怔地看着那可怕的烙印,过了一会儿,有些害怕地撇开视线。

“应该是刚刚长出来的吧,就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好像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似的,阿尔斐杰洛的手轻轻地滑过脸颊皮肤表面衍生的硬薄片,指尖温柔地碰触着,“至于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我吃了尼克勒斯的肉吧。”

不止额头和脸颊,手背上也有,同样的鳞片还分布在更多被衣服遮蔽住的地方:肩部,上臂,前臂,胸腹,腿……阿尔斐杰洛能感觉到昔日光滑的肌肤被一片片硬壳覆盖的异物感。它们按上去没有任何痛感,就好像这片肌肤完全僵硬坏死了。

“原来如此,误食龙肉而出现的奇象怪症吗?”在各国神话或历史古籍中,常会出现一些人因不小心吃下了神兽或凶兽的肉而变得奇怪的记载,他们或可能得到不可思议的超能力,变得长生不老,智慧非凡,也可能变异成人见人厌的畸形怪物。这样的故事,苏洛在不少讲述妖魔鬼怪的书籍中读到过,但它们大多只是人们的想象。而今,真实的事例出现了。人类吞下龙的肉……实在不晓得会发生怎样的状况。

“鳞片铺满全身,可能会因呼吸不畅而被闷死吧?”若是让旁人遇上这种可怕的事,恐怕早就不知所措得近乎于崩溃了。但是阿尔斐杰洛却没有一点慌张和错乱,反而觉得很新奇,一直反复翻看手背上的异物,眼睛散发出孩童收到新玩具时的欣悦光芒。

硬化的皮肤,长出形似龙鳞的花纹,但比真正的龙鳞小得多,也薄得多,颜色是黯然无光的灰褐色——他本以为会是深沉的蓝色。尽管如此,这明显的体征变化还是能一眼窥见。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吃尼克勒斯。”目光落在那只铺有龙鳞的手上,苏洛的眉峰紧紧地皱着,“哪怕你再恨他……”

“哈,那怎么能算吃呢。要不是有那个契约阻碍着,我会啃完他身上的每一块肉。”

“你该庆幸,你只吃了那么一点点!否则你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可能长出这些东西,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不觉得我是怪物。”阿尔斐杰洛的眼眸,近乎陶醉地看着握起的拳头上那密密麻麻排列的鳞片,“我感受到了力量,一种蓬勃的、新生的力量,来自于龙肉的神秘馈赠!”

志怪古籍中,确实不乏有通过食用瑞兽的血肉来使身体获得某种力量的记录。龙,恰恰就是一种超自然的魔法生物,服用龙肉说不定也会有某些神奇功效。但是谁也吃不准到底有没有,因为吞食龙肉这样的疯狂之举,此前从未有人类尝试过。达斯机械兽人族吃过龙肉,可他们不会出现生理上的变化,也没有任何力量的附加。阿尔斐杰洛却出现了明显的外貌变化。这个非比寻常的现象,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吞食尼克勒斯的肉没过多久,他就晕了过去,在昏迷中度过了十二小时。这段期间,身体一直在努力地进行自我调节,以尽快适应这种强烈的体表变化。如今,鳞片的数目终于固定下来,不再增加了。

“与龙族的战斗中,就让我好好使用这些力量吧——”

阿尔斐杰洛飞快地吃完了苏洛送来的香肠和面包。能量的补充对战斗很重要,他要以最优良的状态迎接所有敌人的挑战。除了感觉脸部皮肤有些被拉扯的感觉,鳞片硬块对咀嚼食物没有太大阻碍。

接着,他更换了一件衣物。暗金与浅棕交织的网格布料,刻有繁复华丽的刺绣和精致考究的装饰,紧束着的红金网状腰带衬出修长优美的身段,肩部淡蓝色丝线绣着的雄鹰栩栩如生,使穿戴者的气质更显雍容华贵。阿尔斐杰洛特别在米兰找了一个手艺精湛的老裁缝定制了这件拥有宽大袖口的高领长袍,带到了地下城。它能遮住身上大部分的龙鳞,唯有两处地方掩盖不了:脸部和双手手背。

他和苏洛一同出了门。刹耶王,将军们,还有贾修、麦克辛等人,正在军营等待他俩。

广阔喧嚣的军营聚集了不少人形异族,但阿尔斐杰洛视他们为无物,步履轻快地穿过人群,翻开华服衣角攀上点将台,与站在华伦达因和宾中间的王对视着,“稍微来晚了一点。希望我没有错过什么。”

就在其他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个红发人类脸上灰褐色的硬块时,刹耶的赤红双眼却没有一丝迷惑,用关怀备至的目光看向他,“休息得如何?美美地睡上一觉后,状态似乎恢复得不错啊。”

阿尔斐杰洛笑而不答,把头微微一歪,在周围海浪般的窸窣私语声中,神态自若地伸手抚摸上自己的右脸,“很美吧?”

“脱离束缚的人,永远是美丽的。”刹耶淡淡地笑着回答。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到任何嘲讽或惊讶的意味。

在轻抚了一下紧贴脸颊鳞片的头发后,阿尔斐杰洛把手放下,神情略微敛起,“耽误了那么多时间,真是便宜那帮龙族了。你说是不是,宾?”

侍立在旁的“眼”,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已经证实的消息有,肖恩两小时前出现在阿尔卑斯山,其他龙术士也都陆陆续续到达了。今天早些时间,截杀报信者的我方士兵和那两头龙进行了一番缠斗,对方反抗得很激烈,在打斗中负伤不轻,已经被逼离原来的行进路线,灰溜溜地逃走了。短时间内不可能接近‘缓冲地带’。”

阿尔斐杰洛转动了一下眼珠,“也就是说,立刻出击会比较好,对吧?”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台下的奈哲将军勾起唇角,笑了笑,“之前已经错过一次机会了,这回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阿尔斐杰洛昏迷的十二小时,无疑给了卡塔特整合兵力的时间。刹耶这边不能撇下他草率行动,为了等他醒来,延误了出征时机。他在关键时刻倒了下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必须负起这个责任。弥补过失的最好办法,自然是在战场上尽可能多的斩杀敌人首级,但刹耶却提出了另一项建议。

“阿尔斐杰洛,你可以不必亲自去的。留在这儿,和我一起等消息。”

虽然切实掌握在手里的人马并不多,但他是寻求联盟的第一人,又有过高于其他龙术士的地位,像他这样级别的指挥者,的确没有非得亲临战场第一线杀敌的必要性,完全可以稳稳当当地坐镇大后方,让下面的人去厮杀。然而,阿尔斐杰洛果断地拒绝了刹耶的这个邀请。

“不,我要去。”

那张容貌因粗糙龙鳞而毁的脸庞,依旧光彩迷人的紫罗兰色眼眸深陷在眼窝里,从中射出了精明而又偏执的目光,迸发着不可动摇的决意。

理智告诉他,一定要时刻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不让这群势力庞大的异族有任何软禁他、或加害他的机会。除此之外,他还有必须上场的理由。

至少有三个人,须由阿尔斐杰洛亲手处理。乔贞,白罗加,柏伦格——他要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死得明明白白,绝不能容忍被别人插手。

“也好。”刹耶了然点头,带着期盼的目光,祝福道,“我在此等你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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