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经理从容不迫,数十年的职场经验早就打磨出了临危不惧与不为所动的品质,他坚持道:“企业家不需要高尚,不需要太高尚,你太理想化了,也太年轻,我作为职业管理人,站在这里告诉你,你的决策是错误的,敏感高尚的企业家虽然在社会责任和伦理道德上表现优秀,但是商业竞争的本质是效率和利益。我希望你妥协,请你务必妥协,放弃收购大凯家具。想一想这家工厂除了你一个人之外,还有几千个人,你的一个决策,影响的是不止是几千个员工。另外,也请你思考,为什么录像带会在这个时候公开,是谁别有用心策划这一切?目的是什么?”随后,他顿了顿,带了分少见的温和,坚定地说道,“不要把你现在已有的东西轻易地丢出去,你现在拥有的曾经是你父亲努力得到的,你要珍惜。”
盛秦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是盛梓华的儿子,是居安家居的总经理,因为顶着这些身份,他得到了很多,可实质上,他也失去了很多,他可以是这样,是那样,唯独不能是他自己,盛秦朗。随后,他侧头偏右,望着身边的未婚妻,像是寻求某种支持,问道:“陆晨,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陆晨望着盛秦朗忽暗更暗的脸色,所有的情结突然解开了,那些埋藏在岁月里的无助、被动和逃避,缓缓地撕开了帷幕,幕布下,掩映的是日日夜夜的反思、悔恨、脆弱和自我怀疑。身为盛秦朗的未婚妻,目睹过他过去创伤下的逃离与现在撕开伤疤后淬血般的一往直前与不计后果。陆晨朝着盛秦朗轻点了一下头,给他赞许与鼓励的目光,然后,她站起来说道:“我于2014年通过校招入职居安家居,在这八年多了,我一开始想要入职家具部,事与愿违来到了杂货部,工作渐深,我发现很多在学校里学习的知识与工作上的期待和表现是相悖的。”回忆往昔,时间如流水,也偶有波浪与助澜。陆晨接着平和地说道,“学校讲究谦让,但是作为业务员,你谦让你就没有业绩;学校教育我们诚实,但是工作讲究灵活甚至鼓励不诚实,并且把不诚实当做善意的谎言。前几年,我晋升为家具部经理,职位越高,越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越要抓大头放小头,而曾经那些被我放弃的小头,恰恰是我多年来恪守的人生信条。于是,人就变了,越来越同化,越来越融入,越来越失去自我和本心,Honest is the best policy,这句话曾经打动了我许久,我也将它抛得越来越远。秦朗刚才说,不能只是把法律当做人生信条,道德呢?正义呢?良知呢?诚信呢?这些品质是不是都得谦让于利益,如果都得谦让于利益,我是不是真的不可以拒绝呢?我可不可以遵从我的本心,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做一次改变?如果你们不同意,那么是否可以基于盛秦朗是居安家居总经理的身份,给与他支持,拿出行动方案,把这个提议执行下去。抓住的东西多了,路越走越窄,放下的东西多了,路越走越宽。那些让我们可以找回自我和道德的事情,我认为值得冒险一试,也许踏出那一步,峰回路转,拨云见日。”
郑经理听闻,略有所思,但他很快维持了冰山般的脸庞,树立了一股坚毅的意志,他提高了嗓音,稳重地说道:“你们这是在胡闹,意气用事,管理一个公司是小孩子过家家么?是阅读一本《小王子》么?不要天真了,你如果掏出几个亿收购一个负债累累、声名狼藉的公司,倒不如把钱扔水里,至少你能清楚地用你的眼睛看到你的钱是掉到水里才没的。”
负责采购的职业经理人也站起来声援,说道:“收购大凯家具是你的本心,那么这个工厂的几千人,供应链上连接的上万人,他们的本心呢?他们就活该倒霉,为你这个年轻的接班人的本心让步,失去谋生的机会?大凯家具倒闭了,上百人会跟着受牵连,而这上百人,他们另谋出路很容易,居安家居倒闭了,上万人会受牵连,而这上万人,再求职再创业可就不容易了。”
另一位负责考核的职业经理人也站起来规劝道:“企业发展讲究道德、良心、本性当然没有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你的讲究得有条件,真正的商业智慧在于找到法律与道德的最佳平衡点,让企业在获得利润的同时,也能创造社会价值。”
盛秦朗再一次坚定了神色,他望着这几位职业经理人,面不改色地说道:“我做的决定不能只是基于利益。”
“你是商人。”郑经理的反驳随之而来。
“我是商人,所以我做的决定不能基于利益之外?”盛秦朗反问。
“千真万确。”
“当然不能。”
“我不能遵从我自己的本心么?我不能抛开利益么?”
“你不能抛开利益。”
盛秦朗刹那觉得痛苦,拥有亦是包袱。
盛秦朗平静地说道:“关于那份录像带,我曾经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亲眼目睹了这个过程,很长时间以来,这都是我的噩梦。钱,利益,它是相对论。生和死,它有时候面对面越走越近,有时候又背靠背越走越远。我想,在我的能力范围内,让这两样东西隔得互相远一点。陈郁的父亲,选择了最无法改变的那一面,而陈郁,眼下几乎就要失去一切,我不想看到悲剧。拿出几个亿,收购大凯家具,这笔钱,在我的承受能力范围内,我给得起,但我不能对不起我自己。”
入驻财务部的执业管理人泰然自若,他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对公司的现金流缺乏正确的理解,一旦资金消耗过度,元气就很难恢复了。”
会议室再一次陷入僵局。
“那要不下次再谈,再等等,等合适的时机重新考虑。”会议室里有稍微温婉的与会人员如是说。
“下次是哪次?”盛秦朗问。
“时机更成熟的时候。”郑经理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当下,还请盛经理考虑解散杂货部一事,杂货小家居产品国内已经陷入白热化的低价竞争阶段,我们没有任何优势了,解散杂货部节约的成本可以更好地服务于家具部上。”
盛秦朗低头双手按着太阳穴,挥了挥手,头痛道:“散会吧。”
会议室再一次寂静下来,盛秦朗和陆晨坐在那里,会议室很小,困住更小的两个人。陆晨一丝一丝拨着盛秦朗耳边的头发,三四个月没理,挺长了,她苦笑着说道:“你后面可以扎个小马尾,其实你可以强迫他们的。”
“我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