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看官博学多闻,必定知道,商朝哪里有葱?
葱这美味生在北地,要等几百年后齐桓公打走北戎方可吃到。但若字字顾及朝代,难免僵化无趣,若再见此例,倒可一笑了之。
崇应彪一把将他推开,嫌弃万分,毫不领情地怼他:“问我?许是死了!”
他又将口中的雪“呸呸”吐在一旁,恶狠狠道:“就算未死,被我抓到,也叫她死。贡女叛逃,首领活腻了,亦该死!”
其余人抖落一身的雪,也围拢上来。
那一张张晒得黢黑的脸上,全有着红彤彤的鼻、紫皴皴的唇、白花花的眉毛睫毛,一个个好不狼狈。
商军的首领是王子武庚,听到崇应彪的话,厉声喝止:“再寻,莫争。”*4
王子武庚,名禄,乃商王帝辛独子。
帝辛既自认是天帝之子,便为天子。商王之子,是为王子。诸侯公尹之子,叫侯子实在难听,自然是公子。如此方才齐整。
此时,不论王子还是公子,就算有猴子,也皆冻得四肢僵硬,举步维艰。
他们在雪堆里胡乱刨着,手都冻得发僵,早已全然没了知觉,像许多条脆脆僵僵的冻鱼,红红刨进莹莹白白的雪中。
许久,还是鄂国公子顺扬声道:“寻到一人……”*5
鄂顺身材亦颀长壮硕,只是雪中围着面巾,不得见面容。
武庚就在附近,带人两三步趟雪过去。
马车早已掀翻在了山石之后,鄂顺正从车里拖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面色发青,四肢僵硬,脑袋破了一块,血已被冻住。
看来虽大约还未死,但气息已弱——
正是倒霉蛋儿的倒霉弟弟苏忿生,也是她此番叛逃的帮手。
商武庚见其年纪尚幼,迟疑一息,解下袍子来丢过去,道:“裹他。”
鄂顺依言照做,将这小儿妥帖裹好。
这举动偏好被赶来的崇应彪见了,不屑一嗤——
商人尚武,身勇志坚者才叫人信服,杀伐决断者才令人崇拜。
可惜,王子同邑那条酸鱼待得太久,如今也一肚子软肝绵肺、花心雪肠,实在叫人不服。
嗤完不够,再用鼻子一哼,险些飞出一条鼻涕,这才舒展了胸臆。
实际上,整个军队中,彪彪子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只除一人,便是恶来。
恶来在他身后约百米处,遥遥望之壮若人熊。*6
恶来,是猛将蜚蠊之子。
蜚蠊虽身为震慑北戎的总师,却是奴隶出身,非贵族,未封侯,恶来便不可被称为公子,只叫恶来。
在恶来出生前,其母孕中有熊罴入梦,似乎已预示其儿不俗。他一拳可打死雄兕,被天子夸赞力敌万夫。
恶来比酸鱼周伯邑更阴郁寡言,面容还生得姣好柔美,但彪绝不敢轻易将他招惹。
此时众人都围拢在车周围乱挖,倒是挖到几个干瘪芦萉*7,并不见贡女身影。
忽地,鄂顺指着远处大喊:“那里是不是有人?”
诸人抬头,只见远处山林漆黑如墨,果然一个白色小点正向丛林中踉跄奔去。
武庚一时竟愕然失笑,不料这还是个蝉蜕之法
——小儿驾车引开商军,贡女却早已下车逃跑!
“且住!”武庚的大喝回荡在山野之中。
可那小点丝毫不作停留。
武庚大怒,立刻拿起弓箭,箭簇本正对她脖颈,又忽地犹豫,想到此女也颇有机智,微微不忍,放箭时便偏转一寸,准确射在了她脚旁!
他厉声警告,“还不停住!”
那白点果然吓得不再动。
武庚飞速下令:“恶来,邑,你二人看好这小儿;彪、顺,随我去拿她!”
雪地之上,林深如墨,那皎色背影站立于黑白之间,格外清晰。
三人与近卫上前,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妙恐惧。
幽暗林边,这人背影看来,无有一星儿人气,极似山鬼雪女……
崇应彪身上毛毛一凛,撺掇鄂顺:“你去拿她!”
鄂顺瞪他:“你怎不去!”
还是武庚开了口,沉声劝道:“妦,你同我们归去,我可留你性命。想想你的父兄。”
那女子身形摇晃,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深浓墨色中,端立玉人一尊,精雕细琢,便是神仙亦难有其神韵:
薄衫下,浅淡春山,凹凸云亭;抬眸时,矑光懵懂,秋水盈盈。
她一袭丝帛白衣曳地,手足膝头冻得通红,雪雾之中,好似姑射真人临凡。
一时间,众人竟全部看呆,舍不得移开眼,更忘了也该面面相觑一下。
此女子并不看他们,只抱住臂膀,瑟瑟低喃:“冷……”
他们仍呆若冻鸡,只顾着直眼发愣。
忽地,方才还不肯上前的鄂顺快步走过去,丢下铜剑,扯下兽皮,要为她挡风。
“顺!”崇应彪见他动作,最先回魂,很是发怒:“你管她作甚?她背叛联姻,即是罪女!”
鄂顺不理,似是被迷惑了,双目只盯着那女子,将兽皮为她搭上肩头。
谁料这一搭,这女子弱不胜衣,反而被压倒在他怀里,双目一闭,彻底昏了过去。
鄂顺慌慌将她扶在怀里,正不知如何应对,脚下土地也忽地一陷,只闻周遭皆在惊呼,他身子失重,与这女子一齐掉入雪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