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之前也知道的,他绝不能因为感恩就以爱情回报贺停澜,现在怎么又因为贪婪而想要接受贺停澜呢?
太可怕了,他忍不住唾弃自己的心灵,这是多么可怕的一颗心啊。
啊停住,不可以攻击自己,医生说过的,这样的攻击毫无意义。那么,回到这个问题上,他爱贺停澜吗?如果他爱他,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双向的爱是不应该被阻拦的。
谁都会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裴声痛苦无比地想,可是什么是爱啊?究竟要怎么样才可以说自己在爱一个人呢。
他能够为了贺停澜而情愿牺牲吗?他在考虑任何事时都把贺停澜放在自己之前吗?他有一想到贺停澜就觉得快乐吗?
真是讽刺。他以前跟刑斐言在一起,毫不怀疑自己爱他,但现在他根本说不清爱是什么了,在这里罗列一串儿缺乏实际情景的问题难道就可以轻易破解爱的密码?爱情变成了套公式,那也不是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裴声突然在心底轻蔑地笑了一下。好呀,他从前对爱充满幻想,现在终于成为一个爱无能的人了。
等等,他又在嘲讽自己了。
裴声紧紧地蹙起眉,他为什么总是摆脱不了对自己挑三拣四的毛病呢?他完全无法遵守医嘱,那怎么会好得起来?
冷静下来想想,他的这些思绪不过是普通人都可能会有的想法罢了,就算有点小自私,也到不了伤天害理的程度,何必要过分责备自己。他永远挑剔、永远凝视自己,究竟还是一种完美主义倾向作祟吧。
但本质上来说,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自然是把自己看得很高的才对,一个接受自己的平庸的人才不会因为自己不完美而痛苦。那么他其实是自视甚高?
真是好笑。他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弱者,但他又矛盾地期待着一个尽善尽美的自己?
或许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仰望高山的人、渴望征服峰顶的人,正是站在山脚的人。
无法登上顶峰,无法成为一个完美的自己,这的确会令人遗憾、伤感,但为什么他这么恨自己?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应该立刻去死的人,他时不时就有毁灭的冲动,这到底又是因为什么?
答案似乎很明朗。因为他憎恶不完美,憎恶弱者,而他偏偏无力改变软弱的事实,消灭自己就是对世界的功绩,就能让世界重回圆满无缺。
然而他真的这么想吗?通过抹杀一个人的方式来成就所谓的完美,和恐怖主义有什么区别?他很明确自己对这种观点痛恨至极,他从来不曾有一刻认为别人的弱是一种罪恶。
那他唯独对自己如此无情的理由是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裴声动摇了,他突然不信任自己了。他难道真是那种极端分子?
在走神的短短两三分钟里,一个又一个问题叩击裴声的理智,他思考得太快、太乱,已经超出了他的大脑能够处理的最高水平。脑子的思绪像岩浆一样沸腾,理性之弦在瞬息之间崩裂粉碎,他惊慌无措,呼吸困难,一只手死死扣住了沙发。
此时此刻只有残存的本能控制着他,让他表面看上去依旧是个正常人,还面带微笑地盯着电视,不会吓到别人,但鬼魅一般的幻景已经在他脑内浓墨重彩地渲染开来。
那个被重重拷问的他想要躲到餐桌底下去,藏起来。只是当他瑟瑟发抖地蹲下身去,却突然发狂地用太阳穴撞向尖锐的桌角。
他用力至极,想象中那木质的桌角如同电钻一样冰冷坚硬,发了狠地钻进他头颅深处,突突地嗡鸣作响,把他的脑浆搅成一摊烂泥。
剧烈的疼痛感令他眩晕,他浑身几乎抽搐,冷汗涔涔,又倍感凄凉,觉得这痛感还不足以唤起他的顿悟。
他又抬起头,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光洁美丽的额头撞向那巨礁似的一角。
耳边,他隐约听到大海的潮水声,遥远、宏大,那是海浪在冷漠前进。
一撞之下,他却察觉不到任何痛楚了。他感到自己的额头底下空空荡荡,一块儿皮肤掉到地面,像苍白的墙壁涂料脱落,然而那粉饰的后面是一片虚无。他根本不存在。
飓风般灾难的想象。
“啊!”
裴声尖叫出声。他恐惧得无以名状,双眼发直,手指甲深深嵌入沙发之中,几乎要逼出淤血来。但他也终于逼迫自己停了下来,他害怕这样下去会发疯,他还不想进精神病院。
“哥!你怎么了!”听到他的声音,林莱立刻弹了起来,整个人扑向他,抓住他的手,着急地问,“怎么了,哪里痛吗!”
忽然,他怔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裴声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心理疾病患者犯病具体是什么样,他只是看了眼裴声的脸就难以自制地一哆嗦。
那张脸简直写满了对自己的痛恨、又显得那么无力、那么憔悴,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狼狈堆在他心上。
“我没事。”裴声脸色惨白,但脑海中的画面此刻已经消失了,也没有大吼大叫地发泄情绪的冲动,他微微哆嗦着,“现在没事。”
他那声音简直无法形容,微弱、克制、难以掩饰深重的疲惫与恐惧。
林莱浑身冷汗直流,他抓着裴声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我们去医院,哥,我们现在去医院!”
“不去,没事。”裴声断然拒绝了,“到了再次吃药的时候了,我吃了药就好了。”
不想了,不想了就行了,反正也没有结果的。他就是一个缺乏本质的人,他的心灵空洞乏味、毫无价值,这件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有什么必要恐慌呢?
林莱完全不知所措,眼见着裴声突如其来的疯狂在一瞬间又彻底消失,他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裴声坚持不去医院,林莱只有陪着他,为他准备好水和药,看他神色镇静地吞下了那片洁白的药片,又看他微笑着对自己说:“抱歉,吓到你了。可能刚刚那部片子不够好笑,没能够吸引到我。我们一起看希区柯克的《群鸟》吧,我很喜欢这部电影。”
林莱暗暗吞了一口唾沫,心底一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