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大步走了出去,轻手带上门:“再见,陈老师。”
陈子英怔愣着,隔了几秒才又坐下,但过了两三分钟,他又忍不住开门出去看了下。
楼道里空无一人。
陈子英晃了晃脑袋,又回到录音室继续等待下一位来配音的演员了。
然而在昏暗的安全通道里,裴声正瘫坐在楼梯上。手机掉落在他的脚边,屏幕黑漆漆。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地面上,整个人无力地靠着冰凉的栏杆,右手却紧紧地攥着左手手腕,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调到了这里。
他的意识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什么东西停留在那里,他识别不出此刻的任何感情。
但又有一种强烈的、强烈到极点以至于颓靡的矛盾情绪在周遭蔓延——
他觉得自己明明是一具尸体,但生命被强行留在这个地方。他应该感到悲哀,却因为已经死掉了,无法做出应有的情感反应。
“小裴。”
忽然地,一滴水掉落在了他的眼皮上,湿淋淋地掉进心底。他听见这个、他曾经觉得自己会永远深爱的人在呼唤他的声音。
他浑身一颤,呼吸急促起来。
他不停地吸着气,却怎么也吸不到肺里,求生的本能让他更急切地呼吸,张大了嘴,但过度反应的躯体已经失去了正常功能。
裴声憋得脸红得快要爆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又睁不开眼,胸膛剧烈着起伏,氧气却毫不留情地一点点离开他的生命。
他狼狈得几乎翻白眼,脑海里只剩了白雾一样的窒息感。
妈妈。
这是意识所能给出最后一个词汇。
忽然之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冲到了他面前,用一只温暖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裴声,冷静一点,慢慢试着用鼻子呼吸。”耳边的声音极为沉稳。
冷静不下来。恐惧、焦虑、既想死、又想活。呼吸的记忆被这具矛盾的身体给否定了。
因为极度的缺氧,裴声渐渐变得意识不清,他的手脚都抽搐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但他倒在了旁边人的臂弯里。
“抱歉。”
贺停澜松开捂住裴声的手,一只手臂有力地揽住了他,另一只手伸过去护住了他的后脑。他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裴声的嘴唇。
他耐心地、慢慢地将氧气渡过去。
好一会儿后,裴声又活过来。他终于恢复了意识,也认出了贺停澜。他被抱在对方怀里,又被他拯救了一次。
裴声缓慢地抬起眼眸,看向贺停澜的眼睛。
“你应该是呼吸性碱中毒,情况紧急,我只好帮你做人工呼吸。对不起,我听徐导随口提起了配音的事情,知道了具体的安排,今天莫名其妙地就把车开到了这里。到了楼下,我又没能克制住自己,想着或许可以等你走后听听你的声音。但我没有特意打听你的行踪,我保证,你别害怕。”
贺停澜轻声细语地为他解释着一切。这样卑微的心境,对于从来养尊处优的他而言,说来有轻微的窘迫,但依旧显得真挚可贵。
一点也不像我,面对糟糕的境况只会哑口无言。裴声想。
见他仍一副迟钝的样子,贺停澜稍微收紧了一下搂着他的手臂:“好点了吗?我送你回家吧,你的情况不适合去医院,我会请私人医生上门。”
“贺先生,你喜欢我什么呢?”
裴声突然问。
贺停澜一怔,而后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睛,声音清晰:“我猜我能明白你想说什么。裴声,任何人都值得被爱。”
但裴声爆发出一声泣音:“我不值得!我是垃圾。”
他是被抛弃的,被诅咒的,被世界否定的人!
一旦心脏又能够开始正常跳动,所有的哀恸通通席卷而来,连同之前被压抑在意识深处的失控感顿时复活,像一把火似地烧灼着他的理智。
爱这个字深深地刺激了裴声,他连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在和什么人待在一起都不知道了,只顾没完没了地发泄:“他怎么可以那样?突然地消失,突然地出现。我算什么?我……我什么都不配拥有。别说爱了,我活着就是一种耻辱。”
他满脸泪痕,神色又极为激动,脸红得像要滴血:“我害死了我妈,还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就是因为我不自量力地要喜欢斐言!”
一时间,那些曾经伤害他的人用以侮辱他的话语全都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现在,又被他用来责骂自己:“我就是废物,我下贱,我自取其辱。”
要不是他跟斐言的恋情被发现,那些记者怎么会疯狂地堵他妈妈?刑斐言的热度太过夸张,谁都想从他身上抢八卦,否则,他一个不受欢迎的小演员的绯闻,会有谁在意?
他同性恋就算了,他拉着刑斐言一起同性恋,他还瞒着最爱他的妈妈。
他妈妈的惊慌、无助、发生意外,都是因为他才造成的!
谁叫他还那么愚蠢呢?妈妈离开后,他每天都可怜巴巴地从刑斐言身上获取安慰,他以为只要有刑斐言他就还能活下去。
他在痴心妄想些什么?他这么凄惨、可怜、软弱,理所当然地失去一切啊!
“冷静一点。”贺停澜低头看了眼他的手,裴声不知为何一直紧攥着自己的手腕,那地方几乎发紫。他没有贸然动手去拨开他的手,只是尽量温和地说着,“不是你的错,别责怪自己。”
跟他的冷静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裴声的歇斯底里:“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活在这个世界上,又认不清自己的位置,这当然是我的错啊!”
贺停澜不得不用一只手去触碰裴声的头,轻轻地让他的脸转向自己:“不是这样。你喜欢上谁都是正当的,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定你的罪。”
他的语气非常肯定:“裴声,爱情是自由的。”
裴声却痛彻心扉,一把推开他,把头靠向另一侧的冰冷墙壁:“没有什么爱情。爱情是不存在的。”
这个世界只有等级,强权等级之外一切都是无序的,混乱的,野蛮的。
要不然,他那么真诚地、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得到的为什么是谩骂?为什么是抛弃?为什么他听到的最多的字眼是“你不配”?
或许书里写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一种配平的状态,一种化学方程式。化学递质导致的爱情,有时是紊乱的状态,配不平最后就当然要分开啊!
他绝望地说:“我讨厌我自己,我跟世界格格不入。”
泪水迷蒙了他的眼睛。
但又有一只温暖的手拿着柔软的纸巾轻轻擦拭着他的眼泪,让他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
裴声抽泣了一声,他没力气应付任何人:“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你不也看到了我多么可笑吗?”
身边的人却执着地问:“你哪里可笑?我并没有那样认为。”
裴声苦笑出声:“那我告诉你。我可笑,因为我处理不好任何状况。喜欢不该喜欢的人,间接害死了我妈,还搞不清现实,以为告诉所有人我和刑斐言是正式的恋人就可以平息谣言,以为我的喜欢堂堂正正,不应该被诋毁。我看不清自己在一段关系里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被随意丢弃。我的人生很傻逼,但我最傻逼地是承认了我是错的!我明明知道我没做错任何事,但我为什么这么懦弱地、这么卑微地陷入病态之中呢!我被傻逼的一切打倒了,怎么就做不到跳起来回击一个响亮的巴掌呢!”
他太阳穴上突出青筋,眼里却是失望和倦怠:“我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活成了这么可笑的样子。”
“所以,”他央求着,“你走吧,不要跟我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了。你没有听别人说过吗,不要跟心理状态不健康的人待在一起,不要因为这群癫狂的人影响自己。不要想着拯救别人,那只是在伤害自己。”
“我不想的。我一个人这么可怜已经足够了,我不想把你也拖下水啊。”他已经哽咽到快说不成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