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无心前进的脚步陡然顿住,目光凝在榻上人身上,他双唇微张,欲言又止,终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殿外晚风拂来,撩动他的衣袂,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落寞,渐渐隐没在这深宫的幽径之中,而那本该静静盖在权棠知面上的丝巾,正毫无征兆地微微颤动。
几乎是同一刹那,她的双眸陡然睁开,恰似寒星乍现,凌厉的目光穿透那层轻薄的丝巾,望向殿门的方向。
殿外,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那细微的声响彻底消散,权棠知才抬手轻勾,将面上的丝巾掀落。
而寂静的宫道上,却不时传出宫婢们的窃窃私语。
“……二皇子殿下见了莫家二公子……”
“……城西……红绡巷……”
“……揽月楼……”
闻言,权无心脚步微顿,随即加快脚步匆匆出了宫。
他一路疾奔至揽月楼,几个大步便跨上了二楼,径直朝厢房走去,猛地伸手一推。
刹那间,门口悬挂的珠帘被撞得剧烈晃动,碎玉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惊得正在房中弹奏琵琶的乐妓手指一颤,原本灵动于琴弦间的指尖猛地一滑,重重地拨错了商弦。
那原本悠扬婉转的曲调,瞬间被一个突兀而尖锐的音符打断,余音在屋内回荡,仿佛也在诉说着此刻的无措。
二皇子权项倚着织金软枕,抬眸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少年,他指尖肆意转动着琉璃酒盏,杯中的琼浆随着那动作轻轻晃荡,折射出一室流光。
“今儿是哪阵风,竟把平日里乖巧懂事的飏儿表弟给吹到这儿来了?”
莫长瑜跪坐在权项身旁,朝门口的少年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旋即嗤笑出声。
笑声未落,他手中的酒盏便被随意一扬,琥珀色的酒水如一道弧线,斜斜泼洒在地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哟,这不是才在合鸾殿吃了闭门羹的世子殿下吗?怎么,竟也来这勾栏之地寻安慰了?”
一旁端坐着饮酒的青年也随即起身,朝权无心抱拳行了一礼:“下官镇抚司司狱张译林,见过世子殿下。”
青年身侧的琉璃酒壶因这一举动在案上震出涟漪,让权无心一头一颤。
“听闻昨夜诏狱中又死了几只老鼠,早间天刚亮时才将那几滩污秽清理干净,说是今儿要抓只雌的——”
张译林有意拉长了尾音,眼眸微微眯起:“想必世子也应当是来送捕鼠笼的吧?”
权无心闻言不禁绷紧了身子,抬步踏过满地狼藉,玄色的皂靴碾碎滚落的葡萄,甜腻的汁水迅速在地毯上蔓延开去,鲜艳的色泽,在华贵的地毯上显得格外刺眼,好似在无声诉说着他与这儿的格格不入。
“二表哥,殷卯的案子……”
权项微敛双眸,用银箸挑起块冰镇鲥鱼,晶莹剔透的鱼脍却似活了一般,不停扭动着,水渍落得到处都是。
“表弟可知,父皇为何要将殷侍郎留在镇抚司狱中?”
权无心拧着眉心,回想着那日突然降下的旨意,愣愣回道:“圣旨上说,表哥他女扮男装,犯了欺君之罪,还在春闱中贪污受贿。”
权项对于他的说辞似乎并不认同,只摇了摇头,将鱼脍一口吞入腹中:“父皇他早就知晓殷侍郎的女子身份,赐她官职不过是想看看——女子能不能在户部的账册里绣出花来,没曾想,倒是绣出了一幅万里江山图。”
他轻笑一声,自顾地斟满了案上的酒盏:“不知明日之后,殷侍郎还有没有力气拿起绣花针来?”
权项的话让权无心背脊生寒,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司卿那日身缚锁链的背影,恐惧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权无心按捺住内心的慌乱,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皇伯伯他……他究竟为何要,这般行事?”
权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双肩微微一耸,好似事不关己般悠然道:“这其中缘由,怕是得去问问咱们的皇祖母了。”
稍作停顿,他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狡黠,继续说道:“殷侍郎性命应是无碍,但总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表弟不妨先行回府,细细查阅往年的《簪缨录》,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权无心也顾不上许多,朝权项抱拳告辞后脚步急促地出了厢房,衣角在疾行中肆意晃动。
刚跨出揽月楼的大门,他便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外面的冷空气,仿佛想要借此驱散萦绕在心头的烦闷。
夜色浓稠,骏马嘶鸣间,权无心脚尖轻点马镫,利落地翻身而下,匆匆朝连廊后的书房走去。
彼时,一名端着茶水的婢女正从回廊拐角处转出,只听 “砰” 的一声闷响,婢女手中的茶盘被撞飞,盏盅摔落在地,碎瓷四溅,茶水渐渐洇湿了石板路。
婢女连忙跪下,将头埋在地上,指间还紧紧攥着已然残缺的茶盘,抖如筛糠:“世子殿下,奴……奴婢该死!”
权无心见着眼前的一幕,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脚下步伐未有半分停顿,径直越过那吓得魂飞魄散的婢女,朝着书房的方向疾步而去。
许是经过下人通禀,片刻后,恭王爷与王妃也悄然踱步至书房旁的小院里。
透过书房半掩的门扉,他们看到少年的双手在书架上飞速游走,一本接一本地抽出书册,动作急切而慌乱,书册被他随意地翻找着,纸张沙沙作响。
有的书册被他随手扔在一旁的案几上,有的则因太过匆忙,散落在地面,他却浑然不顾,整个书房内,只听见他翻书的簌簌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这天夜里,恭王府书房内的灯盏亮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