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之后便是汛期,桃源镇的长河水涨船高,乌篷船甚至过不了廊桥。
云丹、山鬼谣、申屠三人从树丛出来后已近午时。天空万里无云,日头毒辣得不像秋季。路上行人寥寥无几,他们在廊桥下歇歇脚,便又快步离开,找下一个阴凉地。长河南岸寂静得能听见林中的虫鸣与扑扇着翅膀的飞鸟,与北岸的烟火气截然相反。
经过廊桥时,四下无人,山鬼谣拉住云丹的胳膊:“有一个问题,或许对你来说,是揭开往事的伤口,但也是这次任务,最重要的突破口之一。”
云丹回眸,见山鬼谣难得的满脸认真,便知道这问题一定很重要:“你说。”
“伯父牺牲的那天,你在家里吗?”
云丹的脸色“刷”地惨白,瞪大的双眼中,瞳孔微微颤抖,指尖也无法自控地失去温度,冰冷而没有知觉。
她回答的声音干涩而迟缓:“不在。我是在侠岚序,听到我爸爸的……消息的。”
一旁的申屠不明白山鬼谣为什么要停在廊桥中间问这些陈年旧事,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山鬼谣飞快地朝廊桥西南侧瞟了一眼。
申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长河南岸,一株枝干斜出的槐树阴影里,停着一只瞳孔血红的零鸦。
申屠默默后撤了一步,挡在零鸦与云谣二人之间。
山鬼谣解释道:“云丹,我们之所以想要找到管家,是为了探知他的记忆,从而确认他是否真的与伯父的牺牲有关。而我们之所以会将管家和伯父联系起来,是因为管家‘无意间’透露的信息。”
云丹轻轻点头表示认同,继续听他说:“但有一种可能,我们同样无法忽视。那就是管家‘有可能’是从真正的知情人那里得到的信息,他真的只是在伯母面前随口一提。那么,我们就要从头开始梳理,这个‘知情人’究竟是谁。”
云丹右手四指收紧,指尖与掌心的温差,让她的意识更为清醒:“你想让我重新回忆一遍,当时的情景、当时可能在场的人,还有我所知道的,事情的经过,是吗?”
山鬼谣郑重点头:“是。”
云丹缓缓闭上双眼,眉心也越蹙越紧。她试图从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开始回忆,可她爸爸躺在院中担架、盖着白布的惨状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零力攻心而死。
那颗曾经温暖的心脏变得冰冷而模糊,秋荻全身上下所有炁穴都被零力损坏,所有经脉都断裂、残破,最后,坠落悬崖。
云丹的左手捂上曾经受伤的眼睛,掌心拭去眼眶盈满的泪水,叹息道:“山鬼谣,过去的半年,你学会了如何探知记忆,对吗?”
申屠闻言一惊。
他们都是金属性侠岚,在队伍之中,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通过探知来获得各种情报。
尽管金属性侠岚对练习探知术有着天然的优势,但不同的金属性侠岚,对探知术的掌握也各不相同。探知范围的广度、时间的长度、以及对事物了解的细致入微的程度,这些都是修炼和精进探知术的目标和困难。
其中最为困难的,就是探知记忆。
记忆是一个人过往的所有经历与情感,它组成了人的心境,决定了一个人是谁。
普通的探知,是对外在的、一个具体的事物的了解,比如在对战时探知对手,那么首先了解的就是对手的五行属性、进攻状态和弱点所在。
而探知记忆,不仅需要深入人的意识与心境,更困难的是,需要在一个人有生以来的众多的记忆之中,找到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某个与之相处的人,或者一个物件。
无异于大海捞针。
很多修炼多年的金属性侠岚,都做不到探知久远的记忆。而据申屠所知,云丹的父亲,已经牺牲了近三年。
山鬼谣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有把握能探知三年以前的记忆。
然而,山鬼谣笃定答道:“是。”
——大年二十九,“阳春三月”的桃花林外,云丹、山鬼谣、弋痕夕和游刃四人,在小巷中商议如何解救十一时,云丹曾说过一句:“要是能探知记忆就好了。”
后来回到玖宫岭,山鬼谣一找到机会就溜进左师房间,查找有关记忆的典籍,包括记忆的封印与解封、记忆的提取与储存,以及,如何探知记忆。
为了确认自己能探知到多久远的往事,山鬼谣曾在弋痕夕的同意下,探知了他进入玖宫岭之前的记忆。
山鬼谣五味杂陈地收回元炁:“原来当年那个馒头,真是你拼了命才拿回来的。怪不得哭得那么伤心。”
弋痕夕气笑,一拳捶在山鬼谣左肩,山鬼谣顺势捂着肩膀,“唉哟”躺倒。
弋痕夕双手叉腰:“你那会说要给我弄吃的,结果呢?后来你还说要下山给我买火烧,然后呢?山鬼谣,你向来说到做到,怎么就欠了我这么多?”
山鬼谣拍拍裤子站起来:“一笔一笔的都记着还不行吗?改天连本带利一起还你,绝不欠到棺材里。”
“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廊桥悬挂的灯笼,被秋风吹得吱呀作响;灯笼下垂坠的长长流苏勾勒风的轨迹,成为眼前真诚笃定的少年身后虚化的、飘荡起伏的背景。
云丹当然也读过那些有关记忆的典籍,垂眸道:“既然你已经学会了探知记忆,那你应该也知道,不同的人,对于共同经历的事件的记忆,是不一样的。”
山鬼谣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这些差异,是源于人的情感。那些让人产生激烈情感的记忆,往往会被情绪掩盖最初的真实经历,让人只记得他们反复回想的片段,最终成为执念,甚至变成恶念。”
云丹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不只是普通人,侠岚也一样。侠岚也会有被情绪掩盖的记忆,也会因为情绪,造成回忆与真实之间的误差。”
山鬼谣并不意外:“后院的橘树,也和伯父有关,对吗?”
这话的转的弯太大,旁听的申屠摸不着头脑,云丹却知道山鬼谣的求证是为了什么,点了点头。
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山鬼谣继续说:“你昨日岔开了话题,防止我们顺着橘树追问下去,并不是因为你想隐瞒什么,而是因为,你不想让自己‘不真实’的记忆,影响我和弋痕夕的判断。还有,伯母不告诉我们‘片面的’回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云丹再次点头,这次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既然你已经能够探知记忆,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山鬼谣,我不愿、也无法‘回忆’的事情,就交给你来探知了。”
她再次闭上双眼,深呼吸后的彻底放松,是对山鬼谣敞开心扉的信任和托付。
山鬼谣却松开了握着她胳膊的手:“先回家吧,在这儿耽搁太久……伯母和弋痕夕都会担心的。”
云丹家中。
青和掀开木盖,铁锅中的滚水冒出升腾的水汽,弋痕夕一边把桌上包好的饺子递给她,一边问道:“秋叔当年,到底查到了什么?”
青和将饺子倒进锅里,取了长勺搅散粘连的饺子:“弋痕夕,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流言,大概意思是,手中有侠岚印记的人,会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神秘人抓走,然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弋痕夕点头:“嗯,我听过,是山鬼谣告诉我的。我还以为,他是故意说来吓唬我的呢。”
青和盖上木盖子,长勺搭在锅边的碗中:“一开始,很多侠岚都这么认为。也有侠岚和嗅探向传播流言的人说出真相,但不久之后,他们就遭受了零的伏击。”
弋痕夕睁大了眼睛:“这……难道,流言和零有关?可是,就算流言的源头是零,零又是怎么能那么快就知道侠岚的消息?”
青和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秋荻在桃源山上采药时,从山民那里听到了这个流言。他觉得这个流言的背后一定有问题,所以一路追查到桃源山南边的一个小村子。他大约是查到了流言和侠岚遇袭之间的关联,所以给我传了一封信,让我不要和陌生人提起侠岚的事情。”
鸾天殿三人走在回家路上,路过某个死胡同口时,山鬼谣想起来什么,突然问道:“云丹,为什么当年买酒人说出有关侠岚印记的谣言时,伯母没有反驳?”
云丹想了想,当时,在青和解释为什么把食物送给山鬼谣之后,她也问了这个问题。
——“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那个客人,这是侠岚印记,才不是什么不详的印记。”
小云丹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侠岚印记,却被青和宽厚的手掌拢着手指合上了:“云丹,你想一想,那位客人,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云丹攥着左手,苦思冥想:“大约,是有谁这样说给他听的吧。”
青和循循善诱:“那这个人,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