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伊一可能永远都无法想到,那支给姜咏澈招来杀身之祸的笔,那支她只在模糊的监控视频和交卷相纸上见到过的笔,此刻就静静躺在她面前的蓝染布上。
她曾在很多个寂静的夜晚与汤照眠一同在警局里翻阅各种案卷,只为寻找笔上那个一个青绿色的“人面蛇神,尾交首上”的蛇形怪物的蛛丝马迹。但她们除了能在一些不可作为信史的古籍和三流网页上得来的都市传说外,对这种图案一无所知。
和坚决不相信任何都市传说的汤照眠不同,蓝伊一整理了这些传说,并且反复站在传说写作者的角度,企图为这个蛇形怪物赋予意义。
这个怪物或许是远古时期伏羲女娲图的变形,之后被用作某个神秘组织的图腾。这个图腾虽然极具东方文化的特色,但是却流落在中东等地。这又说明了什么?
蓝伊一近来日日被“过去”这个时间概念困扰着,吴缺的过去,这个怪物图腾的来历,以及过去种种使“当下”能被称作“当下”的重要时间节点……
“那天见了这东西,看着像是老物件。”时月白环顾着会客厅,说,“正如你所见,我碰见老物件,总是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时月白的声音把蓝伊一从对过去的困扰中拽回了当下。
房间里的灯光昏黄依旧,看不清供奉着什么的神龛上冒着青烟,炭火上,茶壶里的水沸腾了,壶嘴冒出白色的蒸汽。窗外,空气透明极了,即使在海港城最繁华的此地,也能看得清天上稀疏的星辰和半弯的月亮。
时月白喜欢收藏是全海港众所周知的而事情。在海港城,喜欢文物收藏的人数不胜数,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出行在外常穿着旗袍。对古物有特别的癖好,反差感很大,自然是人尽皆知。
蓝伊一对时月白顾盼自雄的样子并不感兴趣,没再动声色。打蓝伊一上了楼开始,目之所及的桌椅、沙发,摆在大大小小的柜子上的瓶瓶罐罐,挂在墙上的各种工艺品,都是价值连城的老物件。
甚至连起居室里那张每天要被“蹂躏”很多次的床,都是极为珍贵的黄花梨。光是床后背板那一整块黄花梨木,想要切下来裁成料,就得是一棵一米多粗的树。再加上花费在上面的人工,外加随着年代增长的价值,把这张床当做日用品,不管是对谁来说,都多少奢侈了些。
可时月白对自己的奢侈行为一无所知,在她眼里,床就该有床的用处,椅子就是拿来坐的,而不是摆放在收藏室里,供人观赏。
这也就是凡事知道买家是时月白,卖主们总会满脸不情愿。对于真正珍贵的老物件而言,卖主在卖的时候,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再买回去。但在他们看来,自己的东西到了时月白这儿,总是有种被糟践了的可能性。
蓝伊一抬起桌下的手,视线在那支笔上,虽说看着是要去拿它,却让人难以捉摸地端起了桌上温热的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金色的茶汤。
蓝伊一想要这支笔。这支笔是一切海港城内所有灾祸的源头,得到它,似乎得到它就可以在更大程度上接近真相。
她把茶杯放回桌上的时候,余光掠过了桌上的貔貅茶宠,心里爬满了犹疑。时月白的东西,未经允许,旁人能拿得走吗?方才她只是动了动不要紧的茶宠,天花板上就变出一把枪对着她的脑瓜。
如果她非要拿走这支笔,是不是房间的每个没有被光照亮的角落,都会伸出来一把枪,对准她的头颅。只需要一秒不到,她就会变被打成筛子。
蓝伊一虽然不惜命,但还是想把这条命留在别处使。
“我能看看吗?”蓝伊一问。
时月白点了点头,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时月白说话时候喜欢直视对方的眼睛,她想看到人们内心渴求的东西。时月白可以从蓝伊一的眼睛里看出来,蓝伊一想要这支笔。
但她不能给。
哪怕她惹不起蓝天鸣,又与蓝伊一的母亲章女士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往来,她也不能给。
此刻,她时月白心中也有大义。她受人之托寻来这个物件,必须忠人之事,把这个与杀身之祸紧密相连的物件,紧紧攥在手里。
全海港城的那些锦帽貂裘的老派“权贵”们,看不起她做的生意,见不得她穿旗袍的做派,在心底里都视她为鼠辈,她想证明自己绝非等闲。
蓝伊一试探地拿起蓝染布上的那支笔,仔细端详着,这支笔比她想象得要沉很多。要论工艺,这支笔的笔杆是黑色的,但又不是那种人工的黑,摸着更像是某种天然黑石。
至于笔帽上的那个怪物,人面的部是凸起的,虽然图案小,但做工极为精细。青绿色的镶着金线的蛇神盘绕在笔上,凸起越来越小,尾巴最终变成了笔的图案,就像是一支笔上长出来了这么一个怪物。
“之前没多想,但现在看到实物,觉得它有些像医疗的……”蓝伊一顿了顿,“单蛇杖。”
时月白听着蓝伊一的自言自语,她有些心不在焉,桌上这泡冻顶乌龙实在是乏味,她给自己点上了一支雪茄,还倒了两杯威士忌放在了桌上,看着专心致志的蓝伊一问,“要来一支雪茄吗?”
蓝伊一摇了摇头,拉开了笔盖,里面明晃晃的笔尖露了出来,姜然说得没错,这支笔果真可以用来写字。然后她把笔尖放在鼻下,闻了闻,是司空见惯的市售廉价蓝墨水的味道。
“我找人做了检测,里面有很复杂的金属构造,现在还在复原当中。”时月白说。
蓝伊一把笔合好,放回到了那块蓝染布上,“复原这件事,交给警方做会更快,更精准。”
“那是当然,可现在这支笔是我的私人收藏,浪费公共资源来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我实在是,怎么说呢,愧不敢当。”时月白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收藏必要讲物件来由,这支笔易主的时候,可都带了血。”
时月白拿起一只酒杯,碰了碰放在蓝伊一面前的另一只,“既然这支笔是不祥之物,那我就更加不能交给你了,你妈要是知道了,我可承担不起她的责罚。”
蓝伊一警觉地眯起眼,着拿起另一杯威士忌,放在嘴边尝了尝,敷衍地点了点头。这杯低地威士忌,有浓郁的蜂蜜味,这是她喜欢的味道,也是吴缺喜欢的。
蓝伊一只知道时月白与秋含女士私交甚密,但这种亲密的来由也仅仅是因为时月白这里总能有一些流失在海外的重要文物的线索。比方说上次在姜咏澈的那个耀武扬威的商业盛典上,她提到了一个珍贵的青铜佛头,再比如说……
“这支笔,在我这里很安全,你尽管放心。但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掩盖它。”时月白一口一口抽着雪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漂泊在红尘当中的疲惫。
“现在,有很多事情,对我们这些局外人而言,都还不明了。随随便便让这支笔,再次进入外面那些人的视野,我无法预估会改变什么。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继续完好无损地活下去。也不能排除,这将会导致吴缺陷入更危险的处境当中的可能性。 ”
蓝伊一静静地听着时月白的声音,她说得分毫不差,海港城的形势就是如此。她作为法医不仅仅需要替死了的人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说的话,更重要的是给死者的家人一个交代。这个交代是什么呢?真相吗?又有多少人能承担得起真相。最好的交代,或许就是停止伤害。
蓝伊一是理性的,但当时月白提到“吴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轻轻颤动了一下。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拥有瞬移的神力,下一秒就出现在吴缺身边。
想到吴缺,蓝伊一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眼前这支离奇的笔,高深莫测时月白,山顶上那个卡西莫多般的怪物,当下的一切她丝毫不关心,过去的一切对她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