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虑重待在瑞平王府的时间不多,王府长时间空置,但府中内务是宫中赐下的,府人各个调教得严谨有素,就算主人不在,日常的事务仍要维持,其中就包括了家事和防务——王府门前院内的侍卫们个个支了大脑袋搁那儿巡逻瞪视,居然也没发现自家院宅里原地长出了个不速之客!
孙虑重说话间随口把府人给打发了,秋叶见着周围没人,才从屋顶上翻了下来。
新晋的贵人还没能把身上的乡野味道摘掉,空出位置来长新摆的架子,见有人擅闯内府也没多大惊小怪,声音反而还很惊喜似的:“秋叶,好久不见,你怎么......”
秋叶往天顶上翻了个白眼:“咱俩一个辈大的,前后也没差几岁,就不要说长这么大的客套话了吧?”
“......你是没怎么变。”孙虑重好笑地望着她:“我是说你怎么不走门来,又不会拦你,好长时间没收到你的消息了。我给雁绝和将军府都递了信,你收到了吗?”
秋叶一愣:“什么信?”
将军府也就算了,华京不比其他,京中眼线防务密集,李管事年纪大了,他们安置三年下江,半点口风都没往京中递。但北疆是虎狼的地盘,秋叶又是谢将军的亲兵,这三年他们也不是完全和北疆断了联系,收到了她的信件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不传呢?
秋叶皱着眉头,把心中的那些想法都暂时按下不表:“我想找你找不着,给药谷留了信,也一直没收到回复,那边只说孙圣手辞世了。”
秋叶心里想着事,回头才发现自己脱口说了什么。她冲着孙虑重一点头,低声道:“节哀。”
孙虑重摆手,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在谷中置办了圣手的后事,后来也没再回过药谷,应当是错过了你的消息。”
他和孙圣手孙悯人的关系其实远没有外人想的亲厚,说没有任何触动是假的,却也远没到节哀的程度。只是名义上,孙悯人是他的外祖,个中不便与人多说了,于是顺口扯开话题。
他问秋叶:“......你可不像没事会主动找我叙旧的性子,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秋叶聊了半天终于聊到了自己擅闯王府的目的来,她抓着孙虑重说:“——说到正题上了,孙大夫,有事求你帮忙,你得跟我往将军府走一趟。”
孙虑重记忆中的大半时间都在药谷中与那些古旧的典籍草药度过,药谷也算山中桃源,在蜀地和江南一线的中部位置,有田有药,地势隐蔽又易守难攻,虽离江南一线也近,但没被牵涉进战事里。此地人口并不复杂,多以采药、卖药、行医为生,行走在外久了,不知怎么的外界忽然就有了‘药谷’的说法。虽说是药谷,但更像一个住在偏僻山地里、出过很多大夫的小县镇,谷中相亲邻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保全了谷中最后一丝安宁。
圣手孙悯人在年轻初出茅庐时医好了几例奇症,被时人传作圣手——一例两例尚且算是侥幸,再多几例名气就开始渐渐在民众间传开,来找他的疑难杂症愈多、他见识的愈多、到最后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圣手。圣手的名气愈大,还曾被宫中传召,在当时的太医署挂过号,整顿了一段时日的行医准则。时至今日宫中太医院里还有他留下的药典手书珍藏,被几位老大夫奉为圭臬。
孙虑重自小在孙圣手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日久,也算是得了几分真传。
他十四岁时自行离谷,谷中近乎与世隔绝,不知外头的世道是一副怎样的乱象。江南沿海一系沦陷后,难民们只能纷纷往周遭或北上或西逃,江南余毒未清、饿殍满地,死难尸体无处安置,加之水患和兵祸,滋生了控制不住的病疫。这种疫病在逃难的难民和无知觉的兵匪流寇之间传播,整整七年,水地江南都宛如一幅炼狱景象。
孙虑重被逃难的难民搡着一路往北上,被抢了几回,才知道大部分的时候身上那些细软都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好在他还剩下一副贴身的银针没被抢走,又会断草识木,靠着沿路替人施针治病来换一口吃食,这才没给活活饿死。
为着这副银针,他每次施针救治的时候都要拉着人远远地避开人群,还要叫病患眼睛蒙上三圈。
匪患横生,大夫是稀缺货,能治好人的大夫更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容易被人通报掳去水寨中,所以孙虑重在每个落脚的地方都呆不长。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孙大夫年纪轻,没见过多少世道的险恶,一个恍神,就被一位带着身子的妇女给诓到了匪寨里头去。那是五十年,恰赶上谢将军南下剿匪破敌,寨中路径曲折,又有寨人把守,看得很严,孙大夫只能在寨子里安下身来,一边给人看诊一边找机会逃跑。
某天夜里,那些水匪们忽然发了失心疯,内部发生了叛乱当场相互厮杀攀咬起来,孙大夫本想趁着这个机会逃跑,却被水匪们抢先一步丢进了水牢中。水牢里早吊了一个染着疫病的青年,青年身量高长,脸上骨肉嶙峋,水牢昏暗,看着人显得有些磕惨。他浑身发着热,身上的破衣烂衫被浸得透湿,腿部以下的地方给水虱和虫蚤咬得密密麻麻,眼睛却很亮。
青年处境凶险,不知吊了几日,痩脱了相。此刻见了人竟还有心思跟来人打招呼:“小兄弟,你犯了什么事,被丢进这个鬼地方来?”
秋叶自打开始伺候某个姓谢的病秧子起就把自己当成了一辆自由驴车,三年时间都练出下意识反应了,当即抄起人就要逃跑。饶是孙虑重再好脾气都吓得往后跳了两步,略带惊恐地问道:“你要做什么?”